书城文学2011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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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海婴走了

吴萍

昨天,八十二岁的周海婴走了。自此,近距离偷窥鲁迅的窗户彻底地关上了。有人说海婴生时表达鲁迅过于含混了,也有人说就鲁迅的传播学意义上而言,海婴对世人亏欠尤多。更有甚,有人认为哪怕海婴多说一些有关鲁迅的废话也强过很多学者的牵强见地。对此,我不敢苟同。

放过当年只有七岁的孩子海婴吧,放过这个已在路上的八旬老人吧。海婴生时说:“走到哪里,只要不被提醒,我坚决不主动说我是鲁迅的孩子。”宿命安排下,家庭之内或是庙堂以外,他终生无法脱下“鲁迅的独子”的紧箍咒,无论自愿与否。人们不关心他的无线电专业出身,却愿意将他推到聚光灯下追问:“作为鲁迅的独子,你的第一手资料还有多少?”在更多的场合,他恨不能拥有超凡的记忆力,将幼时和父亲的一切公之于众。于是,海婴使劲回忆:父亲走时,萧军叔叔哭得最凶;父亲给朋友回信时总跟自己斟酌挑选合适的花笺;每天早上总是乘父亲酣睡时为父亲替换上新的烟嘴……海婴知道,这些资料是那些鲁迅研究者的死角。

“一生都活在鲁迅的‘人场’下。”周海婴无奈地说。一个无线电专业学者只因戴着“鲁迅独子”的帽子,无法逃离鲁迅的巨大磁场,不得已为被揪出来为当下的中国文学寻医问药,为各种莫名其妙的文化活动建言破论,为各种歪曲异化鲁迅的学术现象奔走呼号。幸哉,个中的种种苦涩终于被海婴衔往了另一个的世界。我们忘却的是阴影下的海婴的悲苦和冤屈,却还有人对他的缄默部分持着“不宽恕”的态度。那些人,还在为他不能多说多挖一些而纠结,毕竟他有一个空前绝后的父亲,毕竟鲁迅是大家的“鲁迅”。

作为鲁迅的历史亲历者,海婴究竟还看到了什么?海婴曾在《东方之子》中剖露了一息童年光阴,可毕竟那是童真的幼年。他娓娓道来,云及自己只是父母避孕失败的产物。就此,他先摆出动荡的时代大背景佐证。“每对夫妻首先要有能力养育一个孩子”,这仿佛交代出鲁迅不要孩子的原因。和平年代的观者们,还能相信这一理由的说服力吗?鲁迅坦荡地交代了包括私密日记的全部文字后,我们大略都能隐隐猜测出他不要孩子的他因吧。

1935年5月9日,鲁迅在《日记》中写道:“下午为海婴买留声机一具,二十二元。”为此,鲁迅招来了溺爱孩子的骂名。多年后,七十多岁的海婴忆及此事,并以此作为父子真情的见证,吟出鲁迅的诗句“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鲁迅为海婴曾两换留声机,直至合适的尺寸和款式赢来海婴的破涕一笑。也因此,海婴交出了鲁迅作为父亲的那一面很可爱很平常的铁证。在被几代人不断误读和解构的严肃鲁迅的背后,人们终于看到了鲁迅的温情和家常。

鲁迅临别交代孩子可以任意发展,无须做空头的文学家或艺术家。冥冥之中,海婴依了父亲,没成为文学家或艺术家,更跟“伟大”不沾边,终生痴迷于无线电。一个现实的海婴足以让鲁迅的仰慕者们大跌眼镜。海婴也仿佛深会父亲,一生做着无线电方面的“小事”。学术领域方面,海婴一直喜欢做一个默默无闻甘于淡泊的学者。如此的价值取向与鲁迅身上的斗争性和前瞻性相去甚远。而母亲的“夹着尾巴做人”的教谕也系穿了海婴的一生。而世间万众终不能将眼球聚焦其无线电专业的建树上,总爱纠缠于他究竟为“鲁迅”做了多少的贡献。如此意义上讲,海婴的一生是痛苦的,是个“快乐的绝缘体”。

海婴终于彻底地摆脱了鲁迅的阴影,而嫡长孙周令飞却莫名地走近了鲁迅,多年担任上海鲁迅文化发展中心主任之职,跟父亲海婴的“被鲁迅”性质不同,他积极投身到鲁迅传播与普及的文化公益工作中,撰写《鲁迅是谁》、《鲁迅姓什么》和《让鲁迅回家》等长篇理论文章。他摆脱了父亲海婴身上被鲁迅笼罩的黑色阴影,积极愉快地走近祖父,释放出明亮的光焰。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鲁迅的独子海婴终于永远合上了双眼。《鲁迅全集》七百万字清晰交代了鲁迅一生的来龙去脉,而酷爱摄影的海婴也在世间留下了两万帧照片。七百万字的著作与两万帧的照片,廓清的是两道殊异的命运轨迹。两者之间的距离多远?殊难定论。但对两个独立的人而言,有一点可以定论,那就是海婴和父亲在各自不同的“书写”中都获得过人生的真正快乐。

我在想,这对父子在那一个世界里重逢,父亲会不会对孩子说:“孩子,让你累了一生。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