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静怡的眼睛里有一种颐指气使的味道。在她回忆或是强调某件事时,她的眼珠会凝固住,像蛋黄一样在她的眼白里一动也不动。她这样子第一次见面就吓唬住了付海全,并让他着迷。
他们是被人介绍认识的。谢静怡挎着一只带子很长的小包,两人坐在月圆茶楼里喝了会茶。谢静怡还用白色的塑料袋拎着一斤绿豆,说是要拿回去煎水给窗子喝。窗子这些时头上老长包,身上长疮,据说绿豆能清火去毒。喝茶时,谢静怡抽了根烟,她把烟灰弹在刚擦过脸的湿餐巾纸上。付海全注意到她手旁边就有一只烟缸,但她偏要舍近就远把烟灰弹在湿纸上。保湿餐巾纸因为擦过她的脸,上面沾有污渍,烟头擦着它时发出滋滋的响声。
她抽烟时没有皱眉,眉头舒展着。当她看向付海全,两只眼珠像是被螺丝分别拧住了。我二十八岁,她说。其实她没那么大,只有二十五岁,她想把自己说大一点,故意往上增长了三岁。付海全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她的举止,并且谦卑地听着她说话。谢静怡是个单身母亲,她儿子马上就三岁了,见过窗子的人都说他漂亮。
谢静怡说,他长得像陈局,宽额头,直鼻子。
付海全频频点头,似乎对谢静怡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意犹未尽。
你点什么头?谢静怡带着责备的口吻,好像怪他太过轻信,或是她自己有些恼恨,有些人习惯于对恭维保持恼恨。你又没见过他,听我说着就点头,陈局是他父亲。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对窗子他就是慈父。一见着他亲吻窗子的脚指头,我就想哭。我可能真躲在洗手间里哭过。他挨着个儿,吧咂吧咂地亲窗子的脚指头。你想想看,谢静怡的眼睛红着,陈局那可是领导啊,他还亲过窗子的屁股蛋儿。窗子那时候小着呢,一亲屁股蛋儿他就咯咯咯地笑。
付海全穿一身西服,虽廉价,却也整洁合体。看上去就像是个跑销售的人,卖保险的人,或是在传销课堂上搞培训的人。事实上这些事他全干过,他还干过一些别的,都是这一类活吧。
他说,我二十五岁。这件事他也说了假话,他二十八,少说了三岁。但从外表上你看不出来,看着他比二十五岁还要小。他的脸很单纯,痴迷地注视着谢静怡的嘴唇。他红了脸,有些难为情地说,我还没亲过小孩儿的脚指头。
那是因为你没做父亲。谢静怡冷冷地说,并把烟头掐灭在纸巾上。至于房子嘛,你也知道的,我确实有一套。在西园路上,西园地段不错,那当然喽。毕竟我给陈局做了七年二奶,这年限她也有些夸大其词。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多说两年就怎么了?她严厉地看着付海全,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另一个人来。陈局对我不薄。哦,对了,听到我做二奶,你怎么想?
没怎么想,付海全毕恭毕敬地说,他把眼睛低下去,余光看着自己的脚尖。这个女人在气势上征服了他,她很张狂,一点也不猥琐。
这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走出月圆茶楼,付海全还要了谢静怡的手机号码。他当场录在自己的手机上,为了确认它的真实性,他当着谢静怡的面拨打了电话。
谢静怡认为这不过是种礼节。好像现在男人认识了女人,如果不跟她要电话就很失礼。从今年过年开始,谢静怡的父母就不停地给她压力,希望她能过上正常的生活。所谓正常生活,是指她要把自己嫁出去,她必须要有一个丈夫。陈局的事早已尘埃落定,谢静怡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见了几个人都不了了之,彼此相识却没了下文。谢静怡对此嗤之以鼻,陈局就曾说过,介绍人通常都在干着无耻的勾当。当时谢静怡的家人也曾暗中张罗,请人给她介绍对象。他们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名不正言不顺地被人霸占,希望她能有一个正当的婚姻。对于那些张罗,谢静怡以各种借口拒不到场。但每一次她都会说给陈局听。
陈局非常恼火,他说永远也不要相信介绍人。
谢静怡却嘻嘻地笑,撒着娇说,你是不是有危机感啊?
现在和以前不同,谢静怡会去和陌生人见面。介绍人介绍一通之后,便会借故走开。很程式化,没太多新意。谢静怡越来越厌恶这一类见面,她又不愿妥协,一开口就会亮出二奶身份。她这么做分明没有一点自虐成分,但的确吓到了一些人,他们至少从道德上无法接受。所以,很多人见过一次面就消失了。
窗子很明显地依赖着谢静怡,他在玩一条可以蜿蜒扭摆的玩具蛇。他在地上、沙发和茶几上滚来滚去。蛇的伸缩,让他兴味正浓。但他要谢静怡待在他的视线内,能随时在视线内看到她,他才会有安全感。谢静怡试过几次,真是这样。窗子玩得太过投入,只要一抬头见不着谢静怡,房间里巨大的空洞,立马就会吓得他大哭起来。他站在原处,再好的玩具也会被他扔下,然后仰着脑袋一声紧一声地哭。同时,他还闭着眼睛,仿佛一睁开眼睛就会看到什么惊恐的事情。
谢静怡为了逗他玩,像是做游戏,她有时会躲到另一个房间去。窗子于是爆发出持久的哭声。谢静怡为此而感动,但不免又有些羞愧。因为她觉得就算是玩,她也在滥用窗子对她的依赖。明白了这个道理,她便不再和窗子玩失踪的把戏。
看着窗子,哪怕只是看着,就很满足了。他的脚下,在他够得着的地方,都摆满了图片。谢静怡随手就能拿起一张,指着他看上面的动物,或是简单的文字。
谢静怡在做卫生,她喜欢把房子里擦拭得一尘不染。这时,手机响了,打电话的居然是付海全。谢静怡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她在脑子里快速地搜索了一遍,还是没印象。
他说,我是付海全。上星期三我们在月圆茶楼喝过茶,是王小菲介绍我们认识的。她介绍完就上洗手间去了,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我们在那儿喝茶聊天,半小时后才离开。完了在门口,你给我留了电话。我现在已到了西园小区,我不知道你住在哪一栋楼,也许我正在你楼下打电话呢。你能不能站到阳台上来?让我看看有没有那么巧合。
哦,记起来了,这人看来有些唠叨。
不会吧?哪那么巧?好的,我马上就到阳台上来。我住在七号楼,七层。为什么要把住处告诉他呢?谢静怡自己都有些惊讶。
说着,谢静怡来到阳台上。更让她惊讶的事情是,下边果然有个男人边听电话,边仰着头往上面看。
谢静怡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在一下一下狡黠地眨动着。
付海全还穿着那套廉价西服,与上次稍有不同的是,他手上还拎着只棕色皮革包,它的质地和款式像是基层干部用的那种公文包。
他敲了三下门,在他准备再敲时,谢静怡把门打开了。
拎着包的付海全更显拘谨,像是一个上门分发广告的人。谢静怡觉得好笑,但内心怀着怜悯。别着急,她倒要看看,看看这个男人到底能做些什么。
他打开了那只包,金属拉练嗤的一声拉开了。他腼腆地笑了笑,你别笑话我啊,他说,我经常得拎着这只包。里面有我求职的全部资料。我从大学毕业就拎着它,去人才市场,参加招聘会,或者直接到人家单位去。里面有我的身份证复印件,学历证明,专长,和几次短暂的工作经历。
你要看吗?付海全说,他拿出一大叠资料。全看,或是只看哪一种?他在想,不知道谢静怡记不记得他上次说到的年龄。如果记得,最好不要让她看身份证。否则,她会发现他在说谎。
满大街都是这种拎着包的人。他们大学毕业,研究生毕业,或者刚好丢掉了一份工作。风尘仆仆的脸色告诉人们,他们是求职者。
谢静怡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看着那些资料她惊愕不已。
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让窗子咧了好几次嘴巴,但他终于没有哭出声来。他扎撒着手站在客厅里,一会儿看向这个,一会儿又看向那个。可能是意识到这个人并没有恶意,便又放心地玩他的蛇去了。他坐到地板上,手脚并用地弯曲它,用嘴去撕扯。
我为什么要看你的资料?谢静怡问道,她的声音因为困惑而严厉。
天气开始有些热,这是四月份,快到五月,付海全的额头上冒出汗水。他们在客厅里所坐的位置是这样的:付海全坐着沙发,那只包被他顺手搁在茶几上。谢静怡则坐在对面吧台边的高脚圆凳上,那只圆凳,陈局以前经常坐在上边喝酒看报纸。有时候他还会搂着谢静怡,让她在自己的杯子里抿一口。
他们并非刻意坐成这样,但在客观上却营造出了那种氛围。谢静怡就像是一个招聘者,或是主考官。
我好像随时要把资料递给别人看,我已经习惯了。付海全胆怯地答道,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把资料竖着,在茶几上顿了顿。看过这些东西,你起码能相信我不是一个骗子。或者,你还可以看出,我身上没有疑点。
你的意思是你很清白,对吗?清白很重要吗?谢静怡发现心里无端地冒出一股怒火,一有怒火,她的眼睛便越发犀利。
付海全躲闪着她的目光,不是,清白没什么好。为这个,我还瞧不起我自己呢。可是为你着想,你却可以放心,放心地和我交往。
这么说,你是想和我交往啊?
想,一见着你我就被迷上了。付海全适时地露出羞涩。
谢静怡接过资料,草草地翻了翻。这个男人在以这种方式追求她吗?这也太笨拙了吧?再说她又没登过征婚启事,想赶紧把自己嫁掉,所以要面试应征者。没有,她是被王小菲介绍给他的。认识王小菲是近几年的事,她们偶尔会通通电话,相约去逛商场买衣服。交情仅此而已。她暂时还不清楚王小菲和付海全是什么关系。
看得出他是有备而来,资料准备得翔实而精细,求职简历也被装帧得异常精美。这与传说中的求职策略如出一辙,你要推销自己,就得学会包装自己。谢静怡难以察觉地冷笑了一下。
从资料上看,付海全毕业于一所不错的大学,但他的从业经历却十分坎坷。他干过好多种职位,有国企,有私企,甚至临时性地在宾馆修理抽水马桶,在餐馆里引座。当然,更多的时候他都处在失业状态,或者说是求职状态。
我干得最长的一份工作就是求职。有一段时间,不得不到处求职,是我最重要的工作。付海全想让眼珠也固定住,像谢静怡一样坚定。但他做不到,它一直在骨碌碌地转,游移不定。
谢静怡对他此时的幽默不以为然,我没有这种经历,她说,我从没有求过职。
没有这种经历好啊,付海全说,求职让人厌倦,疲惫。招聘者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对我们挑三拣四。他们的目光挑剔得就像是扫把,毫不留情地打扫着一群又一群人。
陈局也说过,你得硬着头皮往里钻。
谢静怡每每总能想到陈局说过的话。她把手上的资料理整齐,又递还给付海全。我不看这些,她武断地咬了下嘴唇,这儿也不招聘谁。
接过资料,付海全并不立即塞进包里。他像洗扑克牌一样抽动着那些纸张,有几页纸比较花哨,分别是几份简历的封面。而他选出了另几张,他说,你不看看我的体检证明吗?
体检证明?你想证明什么?
这个下午,谢静怡被付海全弄得迷迷糊糊。看上去他一脸忠厚,愚钝,沧桑,却又暗含狡诈。他在出汗,却没有脱下西服,也没有解开衬衣领口上的第一颗钮扣。这副打扮像是乡村医生,谢静怡为他的衣着而难受。
我没有传染病,他说,什么病也没有。血糖、血脂、血压也都不高。付海全的声音很细,他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而难过,但是也轻松了一些,像是没一点负担。那几张纸上打着许多勾,有医生的私人签名,和医院盖上去的红色公章。见谢静怡没有看的意思,他仔细地把它们又装进包里。嗤的一声,拉练再被拉上。
他拘束不安地把包抱在怀里,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谢静怡哈哈大笑,看来付海全自己单方面设计了一场面试。这太可笑了,或许他认为已经过关了。
窗子摔倒了,谢静怡赶紧从冰箱里拿酸奶给他喝。窗子喝完酸奶却吐了,乳白色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漫出来。谢静怡蹲下,以手掌轻拍他的后颈窝,轻抚他的背。动作温柔,又小心翼翼。
付海全想要帮忙,被谢静怡阻止了。她说,你坐那儿吧,不用你操心。
她用软纸擦净窗子的嘴,窗子连着打了几个嗝。一会儿就好了,一打嗝就没事啦。你张开嘴,谢静怡说,张开嘴打呵呵。窗子听话地张开嘴巴,呵呵呵地出气。谢静怡凑上前去,以鼻头嗅他的嘴。
嗅了一阵,她说,好了,没一点馊味。要不要再喝一个?
窗子点着头说,要喝。
谢静怡又去拿酸奶。
这期间,付海全看到茶几上放着电视遥控器。他打开电视,里面正在播放一个寻找失踪儿童的节目。很多儿童被人贩子拐卖。人贩子呈网状,也呈线状。上家,下家,中间人,异地转运,错综复杂。谢静怡拿来酸奶时,刚好出现那个镜头。在警方帮助下,一个母亲终于和她失踪后又被找到的儿子重逢。母亲激动过度,直哭得瘫倒在地上。
关掉电视!谢静怡脸色陡变,厉声喝道。
她紧搂着窗子,直搂得他透不过气。窗子挣脱开,喝着酸奶玩画片。谢静怡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我得送你去幼儿园,下半年就送。
我不去幼儿园,窗子说。
像你说的,这孩子果然额头宽,鼻子直。
可是,你到我家里来干什么呢?谢静怡逼视着他。从你进门到现在,你始终没说。总不会就为了要告诉我,我儿子长得额头宽鼻子直吧?
她又在发火,她的怒火说来就来。会不会因为我动了她的电视机?她不爱看电视?或是嫌电视里的声音太吵?要不然,就是电视里的画面刺激了她。她害怕窗子丢失,害怕他遭到拐卖。
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窗子是谢静怡仅有的依靠。
我想和你继续,付海全说得有些结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