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2年11月,我和保尔在柏林定居。“三人同盟”变成两人搭伙,日子安稳了许多。尼采则又开始了浪迹天涯,像一个中国古代的诗人一样,过着行吟生活。最终,他选择了意大利的热那亚,在那里离群索居,过着忧郁的日子。
这期间,他曾写下了一首《忧郁之歌》:
从前我是如此沉沦,
沉沦在自己的真理般的幻想之中,
沉沦在白昼的渴望之中。
白昼让我倦怠,阳光让我憔悴。
我沉沦向下,向着黄昏和黑影,
一切都被一种唯一的真理
烧焦而枯槁。
你想起了吗?想起了吗?
我燃烧的心啊,
那时你是如何的焦渴。
尼采的离去,也让我冷静地思索着过去几个月的生活。我的结论是:即使尼采不离去,我们也不可能有结果。套用婚姻中的俗语就是“性格不合”、“门户不对”,即使结合在一起,也未必就能幸福。
我欣赏他的思想,为他的气质迷醉,现在重新产生的距离让我清醒过来。我从他那变化莫测的语言中,探寻着让人眼花缭乱的思想,他人生最大的特点就是痛苦、孤独和悲观,是从叔本华那里一脉相承下来的悲观主义。
他这种悲观、孤独、痛苦的人生观,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子来说,肯定难以接受。仅此一点,我们之间就不可能有任何结果。虽然钦佩他的思想,但是我不会为他的思想而活着。尼采的思想毕竟是尼采自己的,永远不可能变成我的思想。如同我嫁给了尼采,别人会叫我尼采夫人,也还是会打上尼采的烙印。
我曾经在一篇日记中反省自己:“我们真的很近吗?不,我们远未达到彼此靠得很近的程度。恰恰是几个星期前还让尼采感到高兴的那些想法,会造成我们之间的隔阂。我们在本质的深处,彼此间是有着天壤之别,尼采就像古堡中幽暗的地下室,在外面很难看清里面隐藏着什么?有一件事情非常奇怪,前一段时间,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想法,我和尼采完全有可能成为敌人。”
这是一个不祥的预感。
尼采是一个极端思想的人。孤独让他绝望,让他的思想变形。在莱比锡分别后,尼采似乎被他自己所造的流言弄得不愉快起来。我是从斯坦因那儿知道这情况的,他是我们的一个亲密朋友,他曾去拜访过尼采。他试图说服尼采跟我们和解,消除相互的误解,不过,尼采摇头说:“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不可原谅的。”他刚刚康复的身体,再一次旧病复发。
到柏林不久,我收到了他写的信:
“一个孤独的人正可怕地怀疑着几个他所爱的人——特别是当怀疑他们讨厌他的整个人的时候。为什么我们的关系现在缺少一种明朗化?难道是我说话隐晦?我一旦产生了信任,你们就会看到,我也就拥有这个词。直到现在,我总是不得不沉默。”
他想挽回我们之间的关系,想让我们回到萨库蒙特山上畅谈时的那种状态。可是,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了更多的了解时,也就不可能回到过去了。再说,我能接受的关系,并非尼采真正所要的关系。
同样,三十八岁的尼采在周围的人看来,尼采不只是要找一个传递衣钵的女学生、一个善于倾听的红粉知己,更需要找一个时时能够撞击他的灵感的情人、一个能够全心全意伺候他生活的老婆。这对我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这样艰巨的任务。最主要的是,在与基洛特分手之后,我还没有将婚姻放上日程表。
我给尼采回了信,冷静而礼貌,这似乎惹恼了他。尼采以为我和跟保尔在一起,把他忘记了。他发疯似地给我写信,措词越来越不注意,神经质又发作了。在信中,他这样写的:
“我相信,对你身上的优点和缺点,没有一个人像我想得那么多。不要为你自己辩护,我已经为你辩护了,而且比你能够辩护的做得更好。像你这种人,只有那些具备崇高目标的人才受得了。”
“你在尊敬、感恩、虔诚、礼貌等方面是多么地贫乏,姑且不论其他更高的品性。你勇敢吗?你不会背叛吗?如果我这样问你,你会怎么回答呢?”
“难道你当时就没有感到,像我这样一个男子向你靠近时,你需要极大的自制力吗?你已经和所有男人中可能的最宽容者打交道,但是要请你记住,我憎恶狭獈的利己主义和可耻的软弱。没有一个人会像我一样,会轻易地被憎恶所征服。无论在哪一点上,我都不曾让自己受骗两次。”
“你要当心!我要是指出你的整个德性,那可不太好看。如果您对可怜的人,都还要由着您的性子,谁还能与您交往?您造成了伤害,您给别人带来了痛苦,这不仅仅是给我一个人,而是给所有所爱的人,这是一把悬在您头上的剑......”
“要是我来创造您,我就、会赐给您更多的健康,但我首先会给您一些比健康更重要的东西——比如更多一些友爱。您想想,这种自私使得人没有爱的能力,使得生活的感觉成为一片空白,这可是您所信奉的,而这正是人性中最令我厌恶的。再见吧,我亲爱的,我不会再见到您。保护您的灵魂,不要让它受到如此人为的伤害。”
这真是让人可怕。尼采的这些信,彻底摧毁了我们三个人之间关系。
在这段时间里,保尔出面保护了我,使我不至于出丑,他把这丑闻掩盖起来了——我是在几年之后才明白过来的。当时,尼采对我几乎陷入了谩骂。保尔为了不影响我的情绪,尼采给我写的有些信件并没有到达我的手里。尼采在那些信里诽谤我,我至今无法说明其中的原委。
不仅如此,保尔还对我隐瞒了这事在尼采家里所引发的震荡:他家人齐声反对我,甚至厌恨我,说我先是勾引了尼采,然后又抛弃了他。这种情绪在尼采母亲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伊丽莎白给我写了一封极不礼貌的信,将我数落得一无是处,声称我连巴黎的站街女都不如,这当然激怒了我,让我不得不与他们决裂。
从那以后,我听从了保尔的策略,远离所有这一切,拒绝听取与此有关的更多的东西,不理睬来自尼采一家的攻击。
但是,这并不妨碍我继续用另一种形式关注尼采。
尼采在热那亚住了一些日子之后,离开了这个城市,继续沿着海岸边漫游。说起离开热那亚,他在给朋友加斯特的信中说是:“寒冷、疾病,我深受其苦。”这年冬天,他来到了拉帕洛这个迷人而幽静的小海湾,住在海边的旅馆里,夜晚的海涛声让他难以成眠——每天早上,尼采都会沿着海边的一条山间小道攀行,这条小道在一片松林之间,俯瞰着整个大海。傍晚。尼采则会沿着海湾散步,看着渔民织网泛舟。在如诗如画的风景面前,尼采绝不会停下他的思考。
一天上午,尼采的朋友莱兹克来看他,尼采还躺在床上。莱兹克不安地问:“你这是怎么啦?”
“我病了。”尼采抬起头说:“我刚分娩了,我需要休息。”
莱兹克以为尼采是在说疯话。
原来,尼采刚刚写完《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的第四部分。
《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的确像是尼采的儿子,尼采前后大约“孕育”了10个星期,终于诞生了。
在最后的篇章中,尼采向我们展示了极为优美的语言、极为虔诚的思想:
“别让你们的道德远远飞离大地的一切,用你们的翅膀搏击永恒的墙壁吧!唉,总是有如此之多的道德走向迷途!”
“像我一样,把道德的迷途带回大地——是的,带给血肉,带给生命;如是,它可以赋予大地以意义,一种人的意义。”
在这本书中,尼采向外宣称,超人到来了。预言者一般。
这是一次痛苦的分娩。
这是一次人性的挣扎。
这是一本为大众而来,却很少有人读懂的书。
正当尼采的《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进入写作的尾声时,瓦格纳在威尼斯病逝的消息传来。尼采禁不住流下了泪水,忧伤地对朋友说:“与一个最敬爱的人对立了六年,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我不得不反对的瓦格纳,最终还是衰老了,至于真正的瓦格纳,在某种程度上,我还会是他的衣钵的继承人。”
其实,在瓦格纳去世之前几年,他已经原谅了尼采。当时,他听说尼采的健康状况恶化后,给玛尔维达写信说:“我能忘记他吗?这个以如此激烈的方式与我分手的朋友?我非常清楚,要求一个被如此激情折磨的灵魂合乎常情的思考是不恰当的。一个人必须对此沉默,并心怀同情。但是,我对他的生活和痛苦一无所知,这令我很苦恼,我能不能冒昧请你把我朋友的消息写信告诉我?”
后来,尼采写下了《偶像的黄昏》、《瓦格纳事件》、《反基督徒》、《强力意志》等数本卓有影响的书。
不幸发生在1889年。这年1月,尼采在都灵的阿尔贝尔托广场散步,看见一个马车夫一手拽着缰绳,一手用鞭子抽打着马背。可怜的马儿在车辕里苦苦地挣扎着。尼采从远处跑来,泪流满面地抱着马的脖子,结果摔倒在地,昏了过去。第二天,当尼采醒来时,他就出现了精神错乱。
玛尔维达夫妇接到消息后,赶到了都灵的旅店,这时只见尼采用手肘弹击着钢琴,高声唱着他的狄奥尼修斯颂歌。他的病情加重了,玛尔维达夫妇不得把他带来巴塞尔,并送进了精神病院,然后通知了尼采的母亲。
我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偶然,还是必然。尽管我们之间的关系出现了问题,但我还是不愿意看到他这种场景。
11年后,也就是1900年8月,尼采在魏玛病逝,他的妹妹伊丽莎白陪着他走完了生命全程。
尼采留给世间最后的话竟是:“上帝死了!”
遵照他生前的交代,朋友们没有请牧师给他做祷告,而是由加斯特做了一个简短的致词:让他的遗体安息吧!他的英名对一切来者都是神圣的。
加斯特应该是理解尼采的。因为尼采作品的价值更多的是在新世纪才显示出来。
保尔一度很后悔把尼采介绍给了我。当然,也不能这么看,尼采虽然让我难堪过,但他给我的启发远远甚于这些难堪。那是一个彗星般的人,在我的1882年闪过。
1894年,我所写的《尼采及其著作》一书出版。这时,尼采住在精神病院里,对外界已经失去了反应。这也算是我们在1882年相识一场的纪念。
在写作这本书时,唯一使我动了情绪的事实是:在他成名之后,众多年轻作家在没有理解的情况下信奉了他的思想。甚至我也只是在了解了他这个人之后,在仔细彻底地研读了他的作品之后,才完全地理解了他。我只是想了解在这些客观印象之上的尼采形象。因此,就让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永存吧。
尼采在活着的时候,曾经在写给玛尔维达夫妇的一封信中,信中是这样提到我的:“即便她性格中有不好的东西,我仍然思念她。正因为我们有许多不同的地方,所以每一次交谈,我们都能得出一些有益的东西。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人像她那样对我的问题没有丝毫的偏见,她总是那样真知灼见,有备而谈。从那以后,我就觉得再和其他人交往的时候,我仿佛注定要么保持沉默,要么就采用虚伪的方式......”
但愿,在他的心中,对我的形象如他所说的这般吧。
离开莱比锡后,保尔和我在柏林定居了下来,租了三间房子。我们原先准备移居巴黎的计划先是搁置,随后彻底放弃了,因为那时屠格涅夫病逝了,保尔不需要再到巴黎和他碰面。
告别了尼采,我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不需要再在三个人中间纠结。
那时,我们所梦想的生活已经实现,周围有一帮年轻的学者,有几个还是大学里的讲师。短短几年时间,我们的圈子迅速变大,人员也常常有变化。圈子里的人都把保尔叫作我的“荣誉女仆”,而我则被尊称为“阁下”。我的护照上就是这么写的,这个称谓是根据俄罗斯的惯例传承下来的,因为我是一个贵族的独生女。
夏天,我们离开柏林去避暑时,如果是在学校放假期间,有些朋友有时会与我们同行。有一回,在塞勒里那,我们跟磨房工人生活在一起。直到晚秋的第一场大雪降临,保尔和我才动身去南方旅行。那时,兰科特地区还没有通火车,我们乘坐的是一辆邮递马车,一路上缓慢前行,就像今天人们驾驶私家车出游似的,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任何时候想停就停下来。
至于我和保尔之间的关系,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我们并没有朝婚姻直奔而去。直到1887年,我们分手,也没有成为真正的夫妻。这是上帝的安排,还是命运的使然?我真的说不清楚。就像另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们时,我也没法解释两个人的关系一下。
在柏林,我们没有固定收入,生活上实行的是AA制,一人出一半。我们旅行到过很多地方,但手中的钱似乎还有所盈余。每个月,我可以从我母亲的养老金中拿到250马克,保尔把他的钱定期放在我们共用的钱包里。手头拮据时,我们就学着储蓄和节约。
有一回,我们打算在维也纳过冬,我的三哥尤金当时在那儿攻读研究生课程。不过,这次没有达到目的,原因说来很可笑:维也纳的房东认为我们俩是在谈恋爱,只给我们一张床。于是,我们提前返回了柏林。
正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写了第一部书——《为上帝而战》。我之所以这么做,是我母亲要我回去。尼采的妹妹对我和她哥哥闹僵了很不开心,到处说我如何不检点,如何欺骗男人,像个交际花似的。她还给信给我母亲。我母亲是个要面子的人,本来她就不赞同我和保尔这么同居下去,怕我虚掷青春,所以借机要我回到俄罗斯。
我母亲说,如果我不尽快回去,她将不再按月给我邮寄250马克的生活费。因为经常要旅游,我们的生活本来就很清贫,如果再失去母亲的接济,那房租都会成为问题。
朋友们帮我出了一个主意,如果在这里写书的话,就有了继续留在德国的理由。于是,我决定用这个方法来说服母亲。没想到我的写作生涯一开始,就一发不可收拾。
尼采说,“悲剧是把个体痛苦的毁灭演给人看,却使人从人生的悲剧中获得审美快感。”尼采与我分手了,但他的悲剧思想却在我的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也浸润到我的作品中。
当时,尼采的那些思想有些深奥,我想用小说来表达这种思想,可能更能让人读得懂。这就有了《为上帝而战》的这本书。
事实上,我的目的还真达到了。不过,母亲不让我在书的署名中使用我的姓氏,因为她不无法评估这会对我的家族产生什么影响。因此,我用了一个假名——“亨利·露”,这其实是基洛特送给我的教名。
这本书于1885年出版。书中有与尼采相遇的影子,也有吉洛特牧师分手的情形,虽然算不上自传,但把我们不同的人生观、价值观和生活观都揉了进去。我也用这本书为自己二十四岁的生命画上句号。我又要开始新的生活历程了。正因为如此,这本书写得很顺利,几乎是一气呵成。
让我高兴的是,这本书虽说有些幼稚,但在当时的德国文学界得到了好评。外界评论称,“行文如行云流水。”这部小说更是触及了德国知识界颇为困惑的一个问题:人一旦失去了上帝的信仰怎么办?
在男性作家占统治地位的德国文坛,这篇小说像清风一样吹过。“莎乐美”这个名字很快就传开了,人们并没有去理会那个叫“亨利·露”的笔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