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生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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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辉煌的战绩(2)

另一行小标题说明我们勇敢的兵士们处在非常安全的地位,标题中说:

“在达约峰顶的激战中,不可能分辨性别。”

那些赤身裸体的野蛮人离得那么远,在被包围的山谷底下,难怪我们的兵士们难以分辨清女人丰满的乳房和男人不发育的乳头——离得那么远,难怪他们分辨不清趔趄学步的小孩和六呎高的黑人,这是任何国家的信基督教的兵士们从来没有参加过的,最没有危险的战斗。

另一行小标题是:

“战斗进行了四天。”

那么我们的兵士们打了四天仗,犹如打了四天猎。这真是一次轻松愉快的野游,无所事事,只是舒舒服服地坐在山头上,向山谷下面的那些“猎物”发射基督教训的炮火,一边想着怎样写家信给满心欢喜的家属,给自己增添更多的光荣。那些为自由而战斗的野蛮人也经历了四天,可是对他们说来,这四天的日子里一定是够惨的。他们每天看到自己的兄弟姐妹、妻子儿女被杀死、被打伤,一定痛不欲生——而且即使他们知道,他们同时也杀了四个敌人,还打伤了另一些敌人的胳膊肘和鼻子,这显然也不能叫他们感到宽心和安慰。

最后一个小标题说:

“约翰逊中尉被炮弹从胸墙上轰倒,仍英勇率众冲锋。”

约翰逊中尉在电报中是一个贯穿始终的人物。他和他的伤总是在这些电报里闪耀着光辉,就像一片刚烧过的纸而又黑又脆的余烬中,有一线火光老是在蜿蜒回旋一样。它叫人想起几年前吉内特的一个喜剧性的闹剧《约翰逊何其多》。约翰逊显然是我们这边惟一受伤的人,他的伤毕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这比“矮胖子”从墙上掉下来受了伤以后任何类似的事件都更加使全世界大为轰动。官方的电报简直弄不清最值得赞扬的是什么,是英勇的约翰逊所受的伤呢,还是四天消灭了九百多摩罗人。这种得意忘形的心情,从地球那边的陆军司令部,花一块半钱一个字,用电报传到了白宫,在总统的心里也激起同样得意忘形的心情。好像这个不朽的受伤者是圣胡安山战役中——可与滑铁卢之战媲美的一次战役——西奥多·罗斯福中校指挥下的一个义勇骑兵,当时任上校团长,现任少将的列昂纳德·武德博士,恰好到后方运弹药去了,没有参加这次战斗。总统心里老是怀念着每一个经历过那次世界战争史上的大血战的人,因此他马上拍了个电报给那位受伤的英雄:“你好吗?”回报说:“很好,谢谢。”这是有历史意义的,这是可以传之后世的。

约翰逊的肩膀给弹片打伤了。弹片是炮弹里出来的——据报导说,是由于炮弹的爆炸,把约翰逊从胸墙上轰倒时受的伤。山谷里的摩罗人并没有大炮,那么当然是我们的大炮把约翰逊从胸墙上轰下来的。原来我们那位惟一受了值得大吹大擂的伤的军官,是我们自己打伤的,而不是敌人打伤的,这真是一件可以流芳百世的事。要是让我们的兵士们都呆在离我们自己的武器很远的地方,那么很可能,我们参加了这历史上最出奇的战役而能毫发不损。当然也就没有官方大书特书的感人战例了。

1906年3月14日,星期六

仍然是不祥的沉默,在读者来信栏里迸发出了一点点——简直是一星半点——愤怒地谴责总统的字句,因为他把这次凶残的屠杀叫做“辉煌的战绩”,而且异想天开地称赞我们那些刽子手们“保持了国旗的荣誉”;可是在报纸的社论栏里,却连谈到这个战绩的话的影子也没有。

我希望这种沉默再继续下去。我觉得沉默跟那些最愤怒的话语一样感动人,一样有毁灭的力量,沉默就是反抗。一个人在闹哄哄的地方睡着了的时候,他睡得很香;要是闹声停下来,他反倒会被突然的寂静惊醒。现在一连沉默了五天。它一定会惊醒全国酣睡的人们。他们一定会莫名其妙。自从地球上发明了日报以来,在一个震撼全世界的大事件发生之后,它竟然一连沉默了五天,真是反常奇怪之极。

在昨天举行的欢送乔治·哈威(他今天动身到欧洲去休假)的宴会上,话题儿都集中在这次辉煌的战绩上了;人们在会上说的话,没有一句被总统或武德少将或受伤的约翰逊看做是对他们的赞扬,或者可以列入史册的适当评价。哈威说,他相信这个令人震惊的可耻的事件会深深地侵害全国的人心,发生腐蚀的作用,引起不良的后果。他相信它会使共和党和罗斯福总统垮台。我不相信这个预言会成为现实,因为那些保证可以得到宝贵的东西、合意的东西、有用的东西和有价值的东西的预言,从来就没有兑过现,这种预言就跟正义的战争一样——简直稀少得微不足道了。

前天那位幸运的武德将军拍来的电报仍然是满纸光荣。他仍然在洋洋得意地谈到和捏造那所谓“拼死命的肉搏战”,由武德博士用这个成语看来,他似乎没有察觉到他是在自己揭自己的底——因为要是真正有什么“拼死命的肉搏战”,那么,必然的结果是,那九百个参加肉搏的战士,要是真正拼死命的话,在他们最后的一个男人,女人和小孩死去以前,决不止杀死我们十五个人。

终于,昨天下午发来的电报,口气有点变了——略微暗示出武德博士准备把调子放低一点,他开始抱歉和解释了。他宣称他对这次战斗负有完全责任。这就说明了,他心里明白,在这种普遍沉默之中,一定是什么人因此事受到了谴责。他解释说,“战斗中并没有恣意杀戮妇女和孩子,许多妇女和孩子都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杀死的,因为摩罗人在肉搏中用他们作掩护。”

这个解释可以说聊胜于无;的确,这比不解释好得多。要是肉搏战进行了那么久,一定会有这么一个时候,就是在四天的屠杀快完了的当儿,只留下一个活着的土人了。我们在战场上还有六百人;我们只损失了十五个;那六百人为什么还要杀死最后剩下的那个男人——或是女人,或是孩子呢?

武德博士会想到,他所擅长的只是打伏,而辩解则不是他的事。他会想到,只要一个人有相当的勇气,又统率了相当多的军队,那么,去屠杀九百个手无寸铁的动物,自然比解释为什么他要那样残忍地斩尽杀绝容易多了。此外,他无意中还给我们提供了意想不到的笑料,这也可以说明,他在发出电报以前,应当把他的报告好好做一番编辑工作才是。

“许多摩罗人装死,而且杀害了正在救护受伤者的美国医务人员。”

他的报告,仿佛使我们看到了这样一副景象:美国的医务人员在跑来跑去,打算救护受伤的野蛮人——他们的用意何在呢?野蛮人都给杀死了。目的很明确,就是把他们斩尽杀绝,一个活的也不留。那么,对一个马上就要被消灭的人,给以暂时的救护,又有什么用处呢?电报里管这次杀戮叫“战斗”。这算是什么战斗呢?这绝不是一次真正意义的战斗。在战斗中,受伤的和阵亡的比例往往是五与一之比。且在这次所谓战斗结束以后,在战场上的受伤的野蛮人一定不到两百人。为什么呢?因为摩罗人连一个活着的也没有!

结果很明显,我们这四天的活儿干得干净利落,把那些束手无策的人斩尽杀绝了。

总统对这次丰功伟绩非常满意,这不禁使我想起上届总统也有过这样兴高采烈的事儿。1901年时,芬斯顿上校潜入菲律宾的爱国者阿奎纳多在山地里的藏身之所,用种种诡计俘虏了他,就是说,利用伪装、欺骗,让自己的武装突击队穿上对方的制服,伪装阿奎纳多的友军,跟阿奎纳多军官们握手言欢,以消除他们的怀疑,而就在对方相信他们时,突然开枪把阿奎纳多部队全部打死了——当报告这次“辉煌的战绩”的海底电报送到白宫的时候,报纸上说,那位最温柔敦厚、文质彬彬的麦金莱总统,简直控制不住他那欢欣、激动的心情,而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

我现在要离你们而去了,不知何年何月再回来,甚至不知是否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