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敬君
芒种,我想去田野
……麦子就要动身回家了
过往的许多年里,父亲一大早便伫立地头了
父亲一定是背着手,眸子里灌满了麦浆,目光驶出汛期的船,在麦浪上航行得远从清晨开始,麦芒从四面八方疯长,光闪闪的森林覆盖了我的悠思丛丛芒刺,如往事,又如憧憬
往眼睛里扎。往血液里扎。往更深的深处扎
疼着我。温柔着我。陈旧着我。更新着我
我在想,麦子的叶子在原野里变黄了,麦子的籽粒在心里开始沉落了父亲,我知道你今天没出门,你的心事放下了么?
我想去田野,我想去找你……
父亲的八月
记忆里的八月是你的八月,是土地最得意的日子地瓜、花生、玉米、红高粱、崖石缝里的野山果,该成熟的已经成熟还有您四季里难得有的笑容
在日光下,在夜色里,一一舒展优美
(每一个八月的背后,都有一段长长的、龟裂的日子或者干燥的风抽打季节,或者淫雨涨溢沟渠
最后一棵庄稼枯萎了,老槐树欲哭无泪
父亲呵,您夜夜不能入睡)
在这个八月的夜里,我穿行于他乡的田野
田野里到处都是粮食,如这夜色一样饱满而静美畅饮熏风和月光的甘醇,我依稀回到从前——
一个光屁股的男孩儿,在光秃的阡陌间寻找三三两两的草芽……父亲呵,今夜您入睡了么?
我想,想用月光的手指一千倍温柔地抚摸您的胸脯“霜降”日,父亲的身影亦近亦远
点点白芒染上树叶。
我依稀看到父亲曾经满头黑发上的微霜
那时候,父亲沉重的步履踏破过无数有霜的清晨阳光从岭东一缕缕爬上来,洒于凄凄落落的草叶田野里没有了大片的庄稼,一些野草零零散散地卧在路边和阡陌上,承受霜的袭击或者轻抚父亲总是迎着阳光下地,身影单薄如一小片剪纸,蹒跚着从霜地上慢慢滑过父亲走过之后,那些霜便化了,没有踪影了
它们滑到了父亲的某一片梦里
父亲的一年到头梦里的光景随着一个比一个寒冷的霜晨消失了父亲呵,爷爷给你取了个带“霜”的乳名
你将近一生的日子为凛凛寒风侵蚀
霜雪一年一年降落,你永远沉默
你从没跟我说过如何参破生活的玄机
今天这个“霜降”日里我神情恍惚,从早到晚
看见父亲的身影在许多条路上迂迂而行
时而近来时而远去……
亦清晰亦迷离……
父亲已经很老了。
今天他是否蜷曲在炕角咀嚼往事?
手杖
立于床头,是收了帆的桅杆。父亲的船,泊于夕阳下的港湾握在手里,是拨动生命的木桨。而父亲已经不是水手……父亲没有跟江湖河海交过手,一辈子只在山岭之间,战斗或者耕作现在他老了。窗前的木床成了他的船,静静地卧着父亲静静地睡着。时而眉头微缩,时而浅笑泛上嘴角我想:卸下了生活重担的他,梦中一定还在忙碌着房间里没有风
风,在另外的地方以天赋的速度与方向刮着
父亲曾多年保存奶奶的手杖,那一支搅动过他生活深处的桨后来,我们将父亲的家搬到了城里,那支手杖丢了现在,另一支手杖守着父亲
父亲的日子看上去是一汪微澜不兴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