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
今晚
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呢?高挑的枝丫,花把春天打扮得与我故乡一个模样。
但是没有人理会花的心思。没有人发现,花的香气远到了流水之外。
在这个视而不见的地方,在这个泪水找不到的地方,在这个不得不和自己诀别的地方。
明天死了,只是昨天还活着。
我从一个低洼的地方来,你不要把太阳递给我,它只是一块布,抹过的东西太多。
我把自己哭干之后就会出发。
我要去一个地方。我手捧鲜花。我将归于你的泥下。
在那儿,我将用双手把我的萝卜和白菜反复称量,在那儿,就是那儿,我将把这个我还说不清楚的地方,
唤作我的家乡。
铁和铁发出的声音还在鸣响。灯光比我此刻的心境还要孤单。
灯光照着的地方很清楚,但是灯光之外不再有眼睛睁开。
时间啊,
你就独自在她的手上跳动吧,我已经不再有恨了。
在这儿,还是这儿。
想到千年之前有人像我这样站过,
我把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今晚啊,
今晚我将搂紧自己在坚硬的铁里沉睡,
将你的梦释放出来吧,千里之外,我将用这弥天的月儿倾听。
今晚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主人。
今晚铁和铁将要发出萝卜亲吻白菜的声音。
今晚过后桃花就要盛开,
今晚过后我是你无所不在的家乡。
华南虎
在广州动物园我看见一只老态龙钟的华南虎。
它的眼里已经不再有火焰,它沉静的眼神比几年前更加灼人。
它已经老得不能再往下老了,
在缓缓下沉的夕阳里,它,我经常来看望的这只华南虎,如今连轻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它一直在一个小范围内来回行走。
它没有停下来,
它一直在栏栅的后面来回行走。我进去的时候它在众人的眼睛里来回地走着。
我离开动物园的时候,
它在不断上升的阴影里来回地走动着。
我不知道是什么信念支撑着华南虎。
当我遇到挫折和不幸,我总是劝说自己,你就忍一忍吧,生命给你的时日不多。
我不知道华南虎是不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但我知道华南虎在栏栅的背后已经走了很多年,坚强的水泥地早已经磨破了它的利爪,无数的早晨徘徊出了血痕。
就算华南虎是这样鼓励自己的,
我仍然认为我不可能像华南虎,我没有它那牢不可摧的意志。
但我深信,
只要栏栅仍在华南虎前面,华南虎就会一直走下去。
父辈们走不倒栏栅,儿子们会接着往下走。
华南虎会一直走到人们再也看不见它们。
从白天鹅花园附近的这个角落望出去,春节过后的夜晚浮着高低不同的灯光。
水声还在滴答。短信从手机里不时笑出温情的气泡。
当我熄灭电视,身披浴衣在一杯热茶身边坐了下来的时候,两张卷曲在我的桌子上的动物园门票,让我想起了前些日子去过的广州动物园。
这两张门票让我想起在动物园看到的动物,
想到那涂满泥巴的大象与泡在水中仅露出大鼻孔小耳朵的河马,想到它们我忍不住冲着女儿发笑,因为它们的举止和形象让我想起我熟识的一些人。
但是当华南虎晃动在我脑海的时候,
我端起空了的杯子,
把自己关进书房,仓惶逃进了诗里。
女儿生性敏感,她还小。是的,我怕,
我怕她认出我,
我怕她从我的眼睛里读出一匹在栏栅后面来回行走着的华南虎。
河流
石头不能,泥土不能,没有什么能改变你的初衷。
我眼前这些平静的波澜,我知道她们是来自我的家乡——樟桥。
当我在这里站立,
我知道已经有人在这里站立过了;
当我离开之后,我知道一定还会有人来这里像我一样把自己的家乡凝望。
这些经过韶关,从连绵的山脉,从大地最低洼的地方一路扑扑而来我的家乡呵,面对她们我无言以对。
你们说我有些知识分子模样,不像是农家的后代。
我知道我曾经是她们中间的一滴,永远是她们中间的一滴。
她们一路走来,
把喝水的土狗,滚落的石头,滑走的萝卜和手套,以及飞鸟的影子;把沉船的梦想,
把冲走的家畜,以及丰收过后的稻草和农妇喝空的农药瓶子,一起带到了珠江两岸。
这些从低处流向低处的水啊,她们把家乡留在只有老人照看的地方,她们把饥渴含在嘴里,
她们用汗水和血液浇灌着一排又一排陌生的楼群。
面对她们,我只想问一句,一个人的膝盖到底有多高?
那被灯光挡住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河水无言地在流在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