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下小景·如蕤(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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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月下小景(1)

《月下小景》集1933年11月曾由上海现代书局出版。1936年5月全书辑入《从文小说习作选》。

题记

这只是些故事,除《月下小景》在外,全部分出自《法苑珠林》所引诸经。我因为在一个学校里教小说史,对于六朝志怪,唐人传奇,宋人白话小说,在形体方面,如何发生长成,加以注意,觉得提到这个问题的,有所说明,皆不详尽,使人惑疑。我想多知道一些,曾从《真诰》、《法苑珠林》、《云笈七签》诸书中,把凡近于小说故事的记载,掇辑抄出,分类排比,研究它们记载故事的各种方法,且将它同时代或另一时代相类故事加以比较,因此明白了几个为一般人平时所疏忽的问题。另外又因为抄到佛经故事时,觉得这些带有教训意味的故事,篇幅不多,却常在短短篇章中,能组织极其动人的情节。主题所在,用近世眼光看来,与时代潮流未必相合。但故事取材,上自帝王,下及虫豸,故事布置,常常恣纵不可比方。只据支配材料的手段组织故事的文体而言,实在也可以作为“大众文学”,“童话教育文学”,以及“幽默文学”者参考。我有个亲戚张小五,年纪方十四岁,就在家中同他的姐姐哥哥办杂志,几个年青小孩子,自己写作,自己钞印,自己装订,到后还自己阅读。也欢喜给人说故事,也欢喜逼人说故事。我想让他明白一千年以前的人,说故事的已知道怎样去说故事,就把这些佛经记载,为他选出若干篇,加以改造,如今这本书,便是这故事一小部分。本书虽署明“辑自某经”,其实则只可说是就某经取材,重新处理。不过时下风气,抄袭者每每讳言抄袭,虽经明白摘发,犹复强词夺理,以饰其迹。其言虽辩,其丑弥增。张家小五是小孩子,既欢喜作文章,受好作品影响的机会必多,我的意思,却在告他:“说故事时,若有出处,指明出处,并不丢人。”且希望他能够将各故事对照,明白死去了的故事,如何可以变成活的,简单的故事又如何可以使它成为完全的。中国人会写“小说”的仿佛已经有了很多人,但很少有人来写“故事”。在人弃我取意义下,这本书便付了印。

二十三年七月二十五青岛

这些故事照当时估计,应当写一百个,因此写它时前后都留下一个关节,预备到后来把它连缀起来,如《天方夜谭》或《十日谈》形式。

但我的时间精力不许我那么办,到后来不特不便再写下去,即如写成了陆续在《新月》、《现代》发表的几篇。想把文字修改整齐一下也不容易,就匆匆付印了,这是这本书内容前后不大接头的原因。现在过了三年,这本书还是只能在字句间秩序上略微改动情形下付印,心中觉得很难受。

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北京

月下小景

初八的月亮圆了一半,很早就悬到天空中。傍了XX省边境由南而来的横断山脉长岭脚下,有一些为人类所疏忽历史所遗忘的残余种族聚集的山砦。他们用另一种言语,用另一种习惯,用另一种梦,生活到这个世界一隅,已经有了许多年。当这松杉挺茂嘉树四合的山砦,以及砦前大地平原,整个为黄昏占领了以后,从山头那个青石碉堡向下望去,月光淡淡的洒满了各处,如一首富于光色和谐雅丽的诗歌。山砦中,树林角上,平田的一隅,各处有新收的稻草积,以及白木作成的谷仓。各处有火光,飘扬着快乐的火焰,且隐隐的听得着人语声,望得着火光附近有人影走动。官道上有马项铃清亮细碎的声音,有牛项下铜铎沉静庄严的声音。从田中回去的种田人,从乡场上回家的小商人,家中莫不有一个温和的脸儿,等候在大门外,厨房中莫不预备有热腾腾的饭菜,与用瓦罐炖热的家酿烧酒。

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烂熟了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一切在成熟,在开始结束一个夏天阳光雨露所及长养生成的一切。一切光景具有一种节日的欢乐情调。

柔软的白白月光,给位置在山岨上石头碉堡,画出一个明明朗朗的轮廓,碉堡影子横卧在斜坡间,如同一个巨人的影子。碉堡缺口处,迎月光的一面,倚着本乡寨主独生儿子傩佑;傩神所保佑的儿子,身体靠定石墙,眺望那半规新月,微笑着思索人生苦乐。

“……人实在值得活下去,因为一切那么有意思,人与人的战争,心与心的战争,到结果皆那么有意思,无怪乎本族人有英雄追赶日月的故事。因为日月若可以请求,要它停顿在那儿时,它便停顿,那就更有意思了。”

这故事是这样的:第一个XX人,用了他武力同智慧得到人世一切幸福时,他还觉得不足,贪婪的心同天赋的力,使他勇往直前去追赶日头,找寻月亮,想征服主管这些东西的神,勒迫它们在有爱情和幸福的人方面,把日子去得慢一点,在失去了爱心只为忧愁失望所啮蚀的人方面,把日子又去得快一点。结果这贪婪的人虽追上了日头,却被日头的热所烤炙,在西方大泽中就渴死了。至于日月呢,虽知道了这是人类的欲望,却只是万物中之一的欲望,故不理会。因为神是正直的,不阿其所私的,人在世界上并不是唯一的主人,日月不单为人类而有。日头为了给一切生物的热和力,月亮为了给一切虫类唱歌,用这种歌声与银白光色安息劳碌的大地。日月虽仍然若无其事的照耀着整个世界,看着人类的忧乐,看着美丽的变成丑恶,又看着丑恶的称为美丽,但人类太进步了一点,比一切生物智慧较高,也比一切生物更不道德。既不能用严寒酷热来困苦人类,又不能不将日月照及人类,故同另一主宰人类心之创造的神,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使此后快乐的人越觉得日子太短,使此后忧愁的人越觉得日子过长,人类既然凭感觉来生活,就在感觉上加给人类一种处罚。

这故事有作为月神与恶魔商量结果的传说,就因为恶魔是在夜间出世的。人皆相信这是月亮作成的事,与日头毫无关系。凡一切人讨论光阴去得太快,或太慢时,却常常那么诅咒:“日子,滚你的去吧。”痛恨日头而不憎恶月亮,土人的解释,则为人类性格中,慢慢的已经神性渐少,恶性渐多。另外就是月光较温柔,和平,给人以智慧的冷静的光,却不给人以坦白直率的热,因此普遍生物皆欢喜月光,人类中却常常诅咒日头。约会恋人的,走夜路的,作夜工的,皆觉得月光比日光较好。在人类中讨厌月光的只是盗贼,本地方土人中却无盗贼,也缺少这个名词。

这时节,这一个年纪还刚只满二十一岁的砦主独生子,由于本身的健康,以及从另一方面所获得的幸福,对头上的月光正满意的会心微笑,似乎月光也正对了他微笑。傍近他身边,有一堆白色东西。这是一个女孩子,把她那长发散乱的美丽头颅,靠在这年青人的大腿上,把它当作枕头安静无声的睡着。女孩子一张小小的尖尖的白脸,似乎被月光漂过的大理石,又似乎月光本身。一头黑发,如同用冬天的黑夜作为材料,由盘据在山洞中的女妖亲手纺成的细纱。眼睛,鼻子,耳朵,同那一张产生幸福的泉源的小口,以及颊边微妙圆形的小涡,如本地人所说的接吻之巢窝,无一处不见得是神所着意成就的工作。一微笑,一眼,一转侧,都有一种神性存乎其间。神同魔鬼合作创造了这样一个女人,也得用侍候神同对付魔鬼的两种方法来侍候她,才不委屈这个生物。

女人正安安静静的躺在他的身边,一堆白色衣裙遮盖到那个修长丰满柔软溢香的身体,这身体在年轻人记忆中,只仿佛是用白玉,奶酥,果子同香花,调和削筑成就的东西。两人白日里来此,女孩子在日光下唱歌,在黄昏里与落日一同休息,现在又快要同新月一样苏醒了。

一派清光洒在两人身上,温柔的抚摩着睡眠者全身。山坡下是一部草虫清音繁复的合奏。天上那半规新月,似乎在空中停顿着,长久还不移动。

幸福使这个孩子轻轻的叹息了。

他把头低下去,轻轻的吻了一下那用黑夜搓成的头发,接近那魔鬼手段所成就的东西。

远处有吹芦管的声音。有唱歌声音。身近旁有班背萤,带了小小火把,沿了碉堡巡行,如同引导得有小仙人来参观这古堡的神气。

当地年青人中唱歌圣手的傩佑,唯恐惊了女人,惊了萤火,轻轻的轻轻的唱:

龙应当藏在云里,

你应当藏在心里。

……

女孩子在迷胡梦里,把头略略转动了一下,在梦里回答着:

我灵魂如一面旗帜,

你好听歌声如温柔的风。

他以为女孩子已醒了,但听下去,女人把头偏向月光又睡去了。于是又接着轻轻的唱道:

人人说我歌声有毒,

一首歌也不过如一升酒使人沉醉一天。

你那傅了蜂蜜的言语,

一个字也可以在我心上甜香一年。

女孩子仍然闭了眼睛在梦中答着:

不要冬天的风,不要海上的风,

这旗帜受不住狂暴大风。

请轻轻的吹,轻轻的吹;

(吹春天的风,温柔的风,)

把花吹开,不要把花吹落。

小砦主明白了自己的歌声可作为女孩子灵魂安宁的摇篮,故又接着轻轻的唱道:

有翅膀鸟虽然可以飞上天空,

没有翅膀的我却可以飞入你的心里。

我不必问什么地方是天堂,

我业已坐在天堂门边。

女孩又唱:

身体要用极强健的臂膀搂抱,

灵魂要用极温柔的歌声搂抱。

砦主的独生子傩佑,想了一想,在脑中搜索话语,如同宝石商人在口袋中搜索宝石。口袋中充满了放光炫目的珠玉奇宝,却因为数量太多了一点,反而选不出那自以为极好的一粒,因此似乎受了一点儿窘。他觉得神祇创造美和爱,却由人来创造赞誉这神工的言语。向美说一句话,为爱下一个注解,要适当合宜,不走失感觉所及的式样,不是一个平常人的能力所能企及。

“这女孩子值得用龙朱的爱情装饰她的身体,用龙朱的诗歌装饰她的人格。”他想到这里时,觉得有点惭愧了,口吃了,不敢再唱下去了。

歌声作了女孩子睡眠的摇篮,所以这女孩子才在半醒后重复入梦。歌声停止后,她也就惊醒了。

他见到女孩子醒来时,就装作自己还在睡眠,闭了眼睛。女孩从日头落下时睡到现在,精神已完全恢复过来,看男子还依靠石墙睡着,担心石头太冷,把白披肩搭到男子身上去后,傍了男子靠着。记起睡时满天的红霞,望到头上的新月,便轻轻的唱着,如母亲唱给小宝宝听催眠歌。

睡时用明霞作被,

醒来用月儿点灯。

砦主独生子哧的笑了。

“……”

“……”

四只放光的眼睛互相瞅定,各安置一个微笑在嘴角上,微笑里却写着白日中两个人的一切行为,两人似乎皆略略为先前一时那点回忆所羞了,就各自向身旁那一个紧紧的挤了一下,重新交换了一个微笑,两人发现了对方脸上的月光那么苍白,于是齐向天上所悬的半规新月望去。

远远的有一派角声与锣鼓声,为田户巫师禳土酬神所在处,两人追寻这快乐声音的方向,于是向山下远处望去。远处有一条河。

“没有船舶不能过那条河,没有爱情如何过这一生?”

“我不会在那条小河里沉溺,我只会在你这小口上沉溺。”

两人意思仍然写在一种微笑里,用得是那么暧昧神秘的符号,却使对面一个从这微笑里明明白白,毫不含胡。远处那条长河,在月光下蜿蜒如一条带子,白白的水光,薄薄的雾,增加了两人心上的温暖。

女孩子说到她梦里所听的歌声,以及自己所唱的歌,还以为他们两人皆在梦里。经小砦主把刚才的情形说明白时,两人笑了许久。

女孩子天真如春风,快乐如小猫,长长的睡眠把白日的疲倦完全恢复过来,因此在月光下,显得如一尾鱼在急流清溪里。

只想说话,全是说那些远无边际的,与梦无异的,年青情人在狂热中所能说的糊涂话蠢话皆完全说到了。

小砦主说:

“不要说话,让我好在所有的言语里,找寻赞美你眉毛头发美丽处的言语!”

“说话呢,是不是就妨碍了你的谄谀?一个有天分的人,就是谄谀也显得不缺少天分!”

“神是不说话的。你不说话时像……”

“还是做人好!你的歌中也提到做人的好处!我们来活活泼泼的做人,这才有意思!”

“我以为你不说话就像何仙姑的亲姊妹了。我希望你比你那两个姐姐还稍呆笨一点。因为得呆笨一点,我的言语字汇里,才有可以形容你高贵处的文字。”

“可是,你曾同我说过,你也希望你那只猎狗敏捷一点。”

“我希望它灵活敏捷一点,为的是在山上找寻你比较方便,为我带信给你时也比较妥当一点。”

“希望我笨一点,是不是也如同你希望羚羊稍笨一样,好让你嗾使那只猎狗咬我时,不至于使我逃脱?”

“好的音乐常常是复音,你不妨再说一句。”

“我记得到你也希望羚羊稍笨过。”

“羚羊稍笨一点,我的猎狗才可以赶上它,把它捉回来送你。你稍笨一点,我才有相当的话颂扬你!”

“你口中体面话够多了,你说说你那些感觉给我听听,说谎若比真实更美丽,我愿意听你那些美丽的谎话。”

“你占领我心上的空间,如同黑夜占领地面一样。”

“月亮起来时,黑暗不是就只占领地面空间很小很小一部分了吗?”

“月亮照不到人心上的。”

“那我给你的应当也是黑暗了。”

“你给我的是光明,但是一种炫目的光明,如日头似的逼人熠耀。你使我糊涂。你使我卑陋。”

“其实你是透明的,从你选择谄谀时,证明你的心现在还是透明的。”

“清水里不能养鱼,透明的心也一定不能积存辞藻。”

“江中的水永远流不完,心中的话永远说不完:不要说了。一张口不完全是说话用的!”

两人为嘴唇找寻了另外一种用处,沉默了一会。两颗心同一的跳跃,望着做梦一般月下的长岭,大河,砦堡,田坪。芦管声音似乎为月光所湿,音调更低郁沉重了一点。砦中的角楼,第二次擂了转更鼓,女孩子听到时,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把小砦主那颗年青聪慧的头颅捧到手上,眼眉口鼻吻了好些次数,向小砦主摇摇头,无可奈何低低的叹了一声气,把两只手举起,跪在小砦主面前来梳理头上散乱了的发辫,意思想站起来,预备要走了。

小砦主明白那意思了,就抱了女孩子,不许她站起身来。

“多少萤火虫还知道打了小小火炬游玩,你忙些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

“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宝贝应当收藏在宝库里,你应当收藏在爱你的那个人家里。”

“美的都用不着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

“狮子应当有它的配偶,把你安顿到我家中去,神也十分同意!”

“神同意的人常常不同意。”

“我爸爸会答应我这件事,因为他爱我。”

“因为我爸爸也爱我,若知道了这件事,会把我照XX人规矩来处置。若我被绳子缚了沉到地眼里去时,那地方接连四十八根箩筐绳子还不能到底,死了做鬼也找不出路来看你,活着做梦也不能辨别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