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下小景·如蕤(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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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游目集(1)

《游目集》1934年4月由大东书局初版。

原目:《腐烂》、《除夕》、《春天》、《夜的空间》、《三个男子和一个女人》、《平凡故事》。

《腐烂》见第9卷《短篇选》。

《除夕》见第4卷《男子须知》。

《春天》见第6卷《沈从文子集》。

其余诸篇据大东书局初版本编入。

夜的空间

(一个平面的记录)

晚潮静悄悄的涨着。

江面全是一抹淡牛奶色薄雾。江中心,泊了无数从沿海各地方驶来,满载了货物同木料的大船,在雾里,巨大的船体各画出一长条黑色轮廓。船桅上所系的红的风灯,一点一点,忽隐忽现,仿佛如在梦里。一切声音平息了,只镇上电灯厂的发电机,远到五里外也能听到它很匀称的蓬蓬作响。

潮向上涨,海水逆流入江,在汊港极多的XX附近,肮脏的江水,到时候皆从江逆流入港。每日皆取同一的体裁,静静的,温柔的,谦驯的,流满了各处,届退潮时又才略显匆忙样子急急的溜去,留下一些泥泞,一个锈烂了的铁盒,一些木片或一束草。江潮一满,把小船移到离江已有两里以上,退潮时皆仿佛搁船到旱地,到了这时大小船只皆浸在水里了。知道了潮的高度,到什么地方为止,汊港边另外还有人把棺木搁到那稍高地方的事。因此在这些不美观的地方,一些日晒雨淋腐烂无主的棺材,同到一些比棺材差不多破烂的船只,皆在一处,相距不到二十步远近,一些棺材同一些小船,像是一个村庄样子,一点也不冲突,过着日子下来,到潮涨时则棺木同船的距离也似乎更近了。

大白天,船上住的肮脏妇人,见到天气太好了,常常就抱了瘦弱多病的孩子,到船边岸上玩,向太阳取暖。或者站到棺材头上去望远处,看男子回来了没有。又或者用棺材作屏障,另外用木板竹席子之类堵塞其另一方,尽小孩子在那棺木间玩,自己则坐到一旁大石条子上缝补敝旧衣裤。到夜里,船中草荐上,小孩子含着母亲柔软的奶头,伏在那肮脏胸脯上睡了,母亲们就一面听着船旁涨潮时江水入港的汩汩声音,一面听着远处电灯厂马达丝厂机械的声音,迷迷糊糊做一点生活所许可的梦,或者拾到一块值一角钱分量的煤,或者在米店随意撮了一升米,到后就为什么一惊,人醒了。醒转来时,用手摸摸,孩子还在身边,明白是好梦所骗了,轻轻的叹着气,到后是孩子冷哭了,这些妇人就各以脾气好坏,把孩子拥抱取暖,或者重重的打着,作为复仇,且用极粗糙的话语辱骂孩子,尽孩子哭到声音嘶哑为止。潮水涨到去棺木三尺时就不再流动,望到晚潮的涨落,听到孩子们的哭声,很懂得妇人们在寒夜中做梦的,似乎就只有这些睡到荒田里十年八年的几具无主棺材。

镇上到半夜,是一切人皆睡静了。只余下一家棉花铺拨拨的弹弓声音,一家成衣铺缝衣机密集的声音,以及一家铜器铺黑脸小铜匠用钢锤敲打蜡烛台的声音。从这些屋里门罅间或露出一点灯光,这灯光便成一线横画在街上。

在日里鱼呀肉呀的热闹街上无一个人。静静的一条石子路小街,就只是一些狗类互相追逐互相啮咬。在铺子里案桌上把被盖摊开睡觉的屠户,皆打着大的鼾声,或者就从狗的声音上,做着肆无忌惮的奇梦。梦到把刀飞去,砍去了一只猪脚,这猪脚比平时不同,有了知觉,逃走到浜里去了。又或者梦到被警佐拘留到衙门,一定要罚五元,理由则是因为忘了把猪蹄上的外壳除去,妨碍了公众卫生。又或者梦到一个兵士买肉,用十元的钞票,只说要肉四两,把肉得到后就拿去了,不找零,不挑剔皮骨,完全与其他时节兵士两样。凡是这些在日里做不到的,常有的,幸福与灾难,这些人皆得在梦里重新铺排一次。还有其他做生意的人呢,也皆各以其方便在梦里发财赔本,因为这些人,都是在小数目上计算过日子的人!

还有江边做短工过日子,用力气兑换一饱的愚蠢人,不拘在一个破船上面,不拘在其他地方,这些人,只要是还能在那个地方迷迷糊糊睡去,能够做梦,大多数总不外梦到江边有一只五桅船失了火这样一件事。这几天大的船泊到江中,实在是太多了,每一只船上皆不缺少一种失火的机会。用任何理由:船主因为冷烤火,伙计赌博吵架打翻了灯,客人吸烟不小心把烟头丢到木花里去,都得实现那希望中的事情。就不用任何理由,船上也不妨忽然起了火。火一起,于是热闹了。一只极其体面的大船,宽阔的帆,向天空直矗的高桅;以及绘有花藻雕饰的后梢,新上油漆的舱篷,一切一切皆引了火,生气样子的任性燃烧,不可挽救,火光照到江面,水上皆成金波,船主人站到柁楼嘶喊着。有时上下衣还忘记穿到身上,地保沿江跑去,像疯子一样乱嚷乱打锣。江面全是货物,水上浮满了各样东西,成束的干鱼,用铁皮打包的大捆洋布,有狮头为记的花纱,横直皆牵红线的新棉絮,帽子,大衣,皮鞋,美观的磁盆,柔软的皮毛袍褂,凡是这些平常见到过的皆在江中漂浮,各人皆随意在忙乱中掠取,很奋勇把在平时一个人气力所不胜的货物扛到肩上飞奔。消防队来了,地保也来了,水保也来了,各处抓人。但船上的火越多,大家救火,公务人员也各以其方便捞取所欢喜的东西去了,江面的货物再无人禁止,因此一来各人皆把所有欲望满足,只等候天明一件事了。他们皆各以其方便做着这一类适宜于冬天的好梦,有些得了一篓油或一捆布,有些则是一束干鱼,有些又是一套极其称身的布棉衣服。平时胆子太小,吃过水上保正同警察的亏的汉子,梦到把所需的东西得到手后,总同时还梦到仍然为巡警抓住领子,拉到江边去,预备吊到那卧在江边的废钢烟筒上去,打鞭子示众,于是就使狡猾的计策图逃,脚一登人却醒了。还有些不缺少坐牢经验的人,则一直梦到第二次仍然到宝山县又臭又湿的监狱里去作苦工,仍然在梦中挨挞,仍然说谎话赌咒,求大人施恩取保开释。

这地方的这些人,因为他们全是那么穷,生长到这大江边,住到这些肮脏船上或小屋里,大家所有的欲望,全皆是那么平凡到觉得可笑了。他们的盼望得一件裤子或一条稍为软和的棉絮,也是到了这快要落雪的十二月才敢作的遐想,平时是没有这胆量的。然而这欲望的寄托,却简直没有,“善人”这名字只是书上的东西,偷抢也很不方便,所以梦的依据,一切人皆不外这庞大的海舶了。但是这船呢?从海上驶来,大的帆孕满了风日夜的奔跑,用铁皮包身的船柁时时刻刻的转,高的桅子负了有力气的帆从不卸责,船上的伙计们与大浪周旋,吃干菜臭鱼一月两月,到了地,一切皆应当休息,所以船的本身停泊在江中,也朦朦胧胧像睡了。

退潮时,江中船只皆稍稍荡动,像梦里在大洋中与风争持帆取斜面风驶去情形,因为退潮的原故,伙计有披衣起身,摸到铁链在船边大便的了。这人望天中一个小小月亮,贴到高空,又看星,这里那里,全是航海人所熟习的朋友,一一在心中数着这些星的名字。天降了霜,因为寒冷,就想几千里外的家中人,日子在这类粗汉子脑中生出意义来了,时间是十月还是十一月?想要明白了。把货卸了再装上一些货,成束的,成桶的,方的,长的,以及发臭味的,可以偷吃的,莫明其妙的到了舱里,乘晚潮下落开了船……但什么时候到那老地方?也在心上来估计了。过年这件事,应当是在船上拉篷吃干鱼同劣米所煮的饭,还是应当在家中同老婆在床的一头谈笑话睡觉?也想起了。到后却因为远远的神往,终不能抵抗近身的严霜,从小小舱门,钻进气味薰蒸的内舱,挤到一个正在梦里赢了很多洋钱的同伴身边睡下。听到同伴荒谬绝伦的呓语,说着平常时节不敢说的数目,三百元,五百元,像很不在乎似的,就把在舱面已冻冷了的大腿,不大规矩的插到那热被里去。

梦做不成了,用船上人脾气,说话以前先骂祖宗:

“狗同你娘好,把我的钱全丢了?”

“你说五百三百,我知道你是牌九正热闹,我就来压你一腿。”

“你这杂种莫闹我,我快赢一千了。”

“我冲你的屁股,说大话,做梦!”

“落雨了么?”

“是退潮,天气好极了。”

两人若是不说话,于是就听到系船的铁链呕呕轧轧的声音。

另外船上是当真有赌博的,就七八个人蹲到铺上,在一盏小小煤油灯下,用一副天九牌作数目不等的输赢。从一些有毛胡子的嘴巴中,喊出离奇不经的口号,又从另外一种年青人的口里,愤恨中说出各样野话。因为是夜静,本来是话说得很轻,也似乎非常宏大了,到同伙之一觉得太不像样时,就仍然用辱骂作命令,使这声音缩小,莫让船主之类生气。因争持一毛两毛,揪打成一堆的事也有过。因赌输了钱,保守骨牌的主人,抖气把那三十二张一起丢到江里,且赌咒不再玩牌的事也有过。赌博尽兴了,收场了,各人走到舱面,扯脱了裤头,露出黑色的一条,哗哗的洒着热尿,见了星月,也同样生出点家乡何处的感想,或者向镇上一方面望去,看到不知什么人家的灯光,就想起在镇上土娼家过夜的船主,有点不平了,骂着自己也骂着别人,“狗鸡公养的,你享福!浪打死你!”或者说,“革命党来公你的妻共你的产,把船充公,看你睡婊子去!”这些蠢头蠢脑的人,是一点也没有想到浪打了船主或船为革命党充公,自己又到什么地方去生活的。妇人这东西,时时刻刻就像与自己是仇敌了,睡过一夜第二天爬桅子就无气力,同到妇人一住久就不能同人比劲气,但是这样毛脚毛手的汉子,平时在工作上毫不知道节省气力,一有机会到妇人面前时,却是仍然同样没有吝惜气力过的。凡是在一个妇人面前,得到“水牛”“长蛇”之类意义暧昧的绰号汉子,每到有机会想起妇人的好处时,总即刻觉得人是与绰号不相称,很忸怩,因为无法同这妇人在一处,绰号的意义也失去了。他们也常常梦到与妇人有关系的那类事情,肆无所忌的,完全不为讲礼教的人着想那种神气,没有美,缺少诗,只极单纯的,物质的,梦到在一个肥壮的妇人面前,放荡的做一切事。梦醒了,就骂娘,以为妇人这东西,到底狡猾,就是在梦里也能骗到男子一种东西。

也有不愿意做点梦就以为满足的汉子,一到了不必拉篷摇橹的时节,必须把所有气力同金钱完全消费到一个晚上这样事情的,江边的小屋,汊港里的小船,就是所要到的地方了。这些地方可以使这些愚蠢的人得到任性后安静的睡眠,也可以产生记忆留到将来做梦。

不做梦,不关心潮涨潮落,只把二毛六分钱一个数目看定,做十三点钟夜工,在黄色薄明的灯光下,站在机车边理茧,是一些大小不一的女孩子。这些贫血体弱的女孩子,什么也不明白的就活到这世界上了,工作两点钟就休息五分,休息时一句话不说,就靠在乱茧堆边打盹,到后时间到了,又仍然一句话不说到机车边做事。

江潮落尽时,这些肮脏的孩子,计算到休息已经四次了,他们于是想起世界快要光明,以为天明就可以休息,工作也更勤快了许多。曾被人说到那是狗一类东西,同时没有睡觉没有做梦的监察工人,从机车的排列里走过,平时不轻易在小孩子面前发笑的脸,可以看得出高兴的神气了。

孩子们自己不会做梦,却尽给了家中父母们在长夜里做梦的方便。两块钱一个夜晚的生活,是①有住到江边小乌篷船上穿红衣打水粉的年青女人才能享受的。这些父母,完全知道得住江船女人那么清楚,且知道上等人完全不明白的“人的行市”,自己的女儿已能在厂里做二毛八分钱的夜工,每一个日子往后退去,人就长大成年,冬天的夜虽然很长,总不会把梦做到穷尽了。

十九年八月改

本篇收入《游目集》以前未见发表。

①原文“是”疑为“只”字之误。

三个男子和一个女人

中尉连附罗义,略略显得忧郁而又诙谐的说道:

有什么人知道我们的开差,为什么要落雨的理由么?

我们自己是找不出那理由的。或者这理由团部的军需才能够知道,因为没有落雨时候,开差草鞋用得很少,落了雨,草鞋的耗费就多了。但落了雨才开差,对于军需是利益还是损失,我们是又不大能够说得清楚的。照例那些事非常复杂,照例那些事团长也不大知道,因为团长是穿皮靴的。不过每次开拔总同落雨有一种密切关系,这是今年来我们遇到很巧妙事情之一种。

在大雨中作战,还有许多勇敢的人,所以在雨里开差,我们是不应当再有怨言了。雨既然时落时止,我们的油布雨衣,都很完全,我们前面办站的副官,从不因为借故落雨,便不把我们的饮食预备妥当。我们的营长,骑在马上,尽雨淋湿全身,也不害怕发生疟疾。我们在雨中穿过竹林,或在河边等候渡船,因为落雨,一切景致实在也比平常日子美丽许多。

泥浆是落雨才有的,但滑滑的走着长路,并不使人十分难过。我们是因为这样,才把应走的里数缩短的。我们还可以在方便中,借故走到一个有青年妇人的家里去,说几句俏皮话,顺便讨取几张棕衣,包到脚上。我们因为落雨,才可以随便一点,同营长在一个小盆里洗脚。一个兵士还能有机会同营长在一个盆里洗脚,这出乎军纪风纪以上的放肆,在我们那时节,是不什么容易得到的机会!

我们走了四天,到了我们所要到的地点。天气是很有趣味的天气,等到队伍已经达到目的地,忽然放了晴,有了太阳了。一定有许多人是正在嘲骂这太阳的,一定有许多人要笑它,以为太阳是故意同我们作对,好吧,这个我们可管不了许多,我们是移到这里来填防的,原来所驻的军队早已开走了,我们所以到这地方来补缺,别人做什么无聊事我们还是要继续来作。

乘到满天红霞夕阳照人时,我们有一营人留在此地了。另外一营人,今天晚上虽然也留在此地,明天还得开拔到一个五十里外的镇上去。明天还要开拔的,这时全驻扎到各小客栈同民房,我们却各处去找寻应当驻宿的地点。因为各个部队已经分配好了,我们的旗子插到杨家祠堂,我们一连人中谁也不知道这杨家祠堂的方向,只是在街中乱抓别的一连的兵士询问。

原来杨家祠堂有两个,我们找了许久,找到的还是好像不对。因为这祠堂太小,太坏,内中极其荒凉。但连长有点生气了,他那尊贵的脚不高兴再走一步了。他说,这里既然是空的,就歇息一下,再派人去问吧。我们全是走了一整天长路的人,我们还看到有许多兵士,在民房里休息,用大木盆洗脚,提干鱼匆匆忙忙的向厨房走去。别人倦了饿了,都得到了解决,只有我们都在这市镇街上各处走动,像一队无家可归的游民。现在既然有歇脚地方,并且这时又已经快夜了,我们所以谁也不以为意,都在祠堂外廊下架了枪,许多人都坐在那石狮子下,松解身上的一切东西。

一个年青号兵不知从什么地方得来了一个葫芦,满葫芦烧酒,一个人很贪婪的躲到墙边喝它。有些兵士见到了这件事都去抢这葫芦,到后葫芦就打碎了,所有的酒也泼在还不十分干燥的石地上了,号兵大声的辱骂,而且追打抢劫他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