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下小景·如蕤(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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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月下小景(12)

“要问历史,是不是,第一我就认得那个王子。不要以为希奇,我还认得那个舅父。不要惊讶,我还认得那个公主同皇帝!”那历史家茫然了。农人眼看到那学者神气十分好笑,且明白自己几句话已把这个历史家引入了迷途,故显得快乐而且兴奋。他接着说:“历史照例就是像我们这种人做出说出,却由你们来写下的。如今赶快拿出你的笔,赶快记下来,倘若你并不看过这本书,此后的人一定以为你记下的就是那一本书了。你得好好记下来,同时莫忘记写上最后一行:‘说这个故事的是一个青年农人,他说这个故事并无其他原因,只为的他正死去了一个极其顽固的舅父,预备去接受舅父的那一笔遗产:四顷田,三只母牛,一栋房子,一个仓库,遗产中还有一个漂亮乖巧的女子,他的表妹。他心中正十分快乐,因此也就很慷慨的分给了众人一点快乐。’这是说谎,是的。可是这谎话算罪过吗?你记下来呀,记下来就可以成为历史!”

大家直到这时方明白原来一切故事全是这个年轻农人创造的,只有最后几句话十分真实。原来谁也不希望述说的是一段历史,一段真事,故这时反觉得更多喜悦。其中只有那个历史家因此十分生气,因为他觉得历史的尊严,不应当为农人捏造的故事所淆乱。但这也不过一会儿的事,即刻他又觉得快乐了。他虽不曾看过那么一本关于无忧王厚厚的书,他从农人的口中,却得到了一个假定的根据,他疑心另外一个地方,一定曾经有过这样一本厚厚的书。他不相信这故事纯粹出于农人自造,却疑心这是一个“历史的传说”,当真就把这故事记到他一册厚厚的历史稿本上去了。

为张家小五辑自《生经》

廿二年四月十日成于青岛新窄而霉斋

六月廿二改校

廿四年十一月廿五再改

本篇发表于1933年6月16日《东方杂志》第30卷第12号。署名沈从文。

医生

这世界上,有多少害病的人,就有多少人对于医生感到不大愉快。这也正是当然的道理。的的确确,这个世界上,由于他们那种无识,懒惰,狡滑,以及其他恶德,有很多医生,是应当充军或用其他同类方法来待遇的。有许多医生,应得的一份,就正是一个土匪一个拐骗所已得的那一份。但这并不是一种普遍的情形。世界上各个小小角隅皆有很好的医生,既不缺少一个软和的灵魂,又知道如何尽职,知识也恰好够用。

可是凡在说故事上提到什么医生时,我们总常常想说:这是一个有法律作保障的骗子。即或他不是骗子,但他的祖先,还是出于方士同巫师,混合了骗术与魔术精神,继续到这世界上存在的。许多性情和平的老妇人,一见到医生,就不大高兴。许多小孩子,晚上不梦到手执骷髅的妖魔,总常常梦到手执药瓶的医生。

因此那一批商人,留住在金狼旅店的客寓中,用故事消磨长夜的时节,就有一个从前曾作过兵士的,说了一个医生的故事,把这故事结束到极悲惨的死亡里,这兵士说:“……这方法是那地方人处治盗匪的,恰恰也给这个骗子照样的布置了。”

把故事说完后,有赞成的,有否认的。各人如对别的其他事情一样,不外乎用自己一点点经验来判断一切。有些人遇到过很好的医生,就说凡是医生绝对不坏,有些人在平时曾吃过医生的亏的,就又说在十个医生之中不会有一个值得敬重的好东西。

其中有个毛毯商人却说:“既然有人从医生故事上说过医生的恶德,也应当有人来从医生的故事上证明医生的美德。我们这里廿一个人,看看是不是有人记得到这样一个故事?”

大家都没有这种故事,所以售毛毯商人又说:“我倒有这样一个故事,请大家放安静一点,听我把故事说出来。”

大家自然即刻就安静下来了的,下面就是这个故事:医生罗福,为人和平正直,单身住家在离京都三百里左右一个地方,执行业务。平生只有一个女儿,嫁给京都一个读书人,因来都城看望女儿,就搁下事业,在京城住了些日子。有一天,听人说大觉寺有法师讲经,十分动人,全城男女,皆往听经。凡到过那法师身边的,莫不倾心佩服,故这医生,也就走去听听。听经以后,出庙门时还觉得那法师有一分魔力,名不虚传。那天法师讲的是“牺牲精神”,说到东方圣人当年如何为人类牺牲,也如何为畜类牺牲,在牺牲情形中,如何使生命显得十分美丽。这法师不谈牺牲果报,只谈牺牲美丽,因此极其为这医生钦服。出庙门后,医生便心想:一个人若能够为一个畜生也去受点苦,或许当真这痛苦也可以变成一分快乐。

这医生从一个穿珠人家门前过身,看到那个穿珠人手指被银针戳伤,流血不止,正无办法。心生怜悯,照着故乡下医生的慷慨精神,不必别人招呼,就赶忙走过去替这穿珠人止血,用药末带子,好好把这受伤人调理妥贴。那时穿珠人正为国王穿一珠饰,有一粒大真珠在盘盂内。这医生按照当时风气,身穿红衣,映于珠上,真珠发红,光辉眩目,如大桑椹。穿珠人因医生好意替他照料伤处,十分感谢,就进屋里去取一些点心,款待客人。那时有一只白鹅,见着真珠,如大桑椹,不问一切,就把它一口吞下。若这鹅知道这是珠子,并不养人,除了人类很蠢,把它当成宝物以外,别的生物,皆无用处,就不至于吃下这东西了。到穿珠人带着点心出外请客时节,记起宝珠,各处寻觅,皆不再见。这宝珠既为宫中拿出,价值自然非常贵重,穿珠人家中并不富裕,若真失去,如何可以赔偿?心想铺里并无别种罅穴,可以藏下这颗珠子,并且决无另一生人,把珠拿去,现在事情,不出这医生所作所为。就向医生询问:

“见我珠吗?”

医生就说:“没有见过。”

医生说话,虽极诚实,仍不能使穿珠人相信,故这穿珠人又告他这珠归谁所有,安置何处,手指盘盂,一一说给医生。

这医生见鹅吃珠时节,也以为这宝珠是一颗桑椹或其他草莓,不甚介意。今见穿珠人脸上流汗,心中发急,口说手比,业已心中清楚,此珠此时,正在白鹅腹中。医生心想:我一说明,这鹅即刻就得杀去,方便取珠。当设一计策,莫使鹅死。但如何设计,方能保全这扁毛畜牲性命?倒很为难。因记起先前一时法师所说各种牺牲之美丽处,故决心不即说出,等候再过一时,鹅把真珠从大便中排出以后,再来说明。鹅命虽小,若能救此小小性命,另一体念,当可证明。医生既作如此打算,故不说话。

那穿珠人,眼看医生沉默不语,疑心特增,便说:

“我这宝珠分明放在盘中,房中又分明只你一人,赶快见还,莫开玩笑。若不退还,一定得大家认真变脸,你会受苦。今天这事,不要以为一言不发,就可了事。今天事情,决不容易轻轻了事。”

医生心想:用自己痛苦,救别的生命,现在不说话,尽其生气,只望一时不即杀鹅,小小痛苦,不甚要紧。

医生仍不说话,只是摇头,表示真珠并非自己拿去,且解衣脱鞋,尽穿珠人各处搜索。但穿珠人问及“不是你拿是谁拿去”?医生又不想说谎,就索性不答不理。

穿珠人越问越加生气,先尚看到医生神气,忠厚实在,以为不像一个盗贼。现在看来,就觉得医生行为,实在有意装傻。

医生眼看穿珠人生气样子,知道结果必有苦吃。四向望望,无可怙恃。身如鹿獐,入围落网以后,实已无法逃脱。但也不想逃脱,只是静待机会,等候吃亏。一面心想法师所说:“生活本极平凡,实无多大趣味,使一人在平凡生活之中,能领会生命,认识生命,人格光辉眩目,达到圣境,节制牺牲,必不可少。”于是端正衣服,从容坦白,仿佛一切业已派定,一切无可反抗,如今情形,只是准备挨打,不必再作其他希望。

穿珠人看到这个医生神气,就说:

“你既拿了我的珠子,不愿退还,作出这种神气,难道预备打架吗?”

医生微笑说:

“谁来同你打架?你说我已把你珠宝偷去,我无话说。若说不偷,这宝珠又当真因我来到铺中失去。若说偷去,又退不出。我先前沉默,只是自己身心交战;现在准备,只是尽你处罚!”

穿珠人看到这医生疯疯颠颠,不可理喻,就说:

“不要装傻,装傻不行。绳子,鞭子,业已为你准备上好。再不承认,就得动手!”

医生心中记起法师格言:

身体如干柴,遇火即燃烧;希望不燃烧,全靠精神在。

牛马皆有身,身体不足贵。人称有价值,在能有理想!

这医生既以为应为理想的高贵,尽身体忍受一切折磨,故虽明知穿珠人业已十分愤怒,鞭棒即刻就得加于身体,仍然微笑不答,默然玩味另一真理,一切全不在意。

穿珠人忍无可忍,就尽力鞭打这个医生。那时医生两手并头,皆早已被缚好,不能动弹,四向顾望,不知所逃。鞭子上身,沉重异常。流血被面,眼目难于睁开。轻轻的自言自语:

“为一只小鹅牺牲,虽似乎不必,但牺牲精神,自然极其高贵。一切牺牲,皆不自私。为人类牺牲自己,目前世界,已不容易遇到,我所遭遇,可以训练自己。每人生活,若只图不痛不痒,舒适安逸,大猪同人,并无分别。我之所为,只在学习来用自己精神,否认与猪同类。”

穿珠人鞭打了医生一阵,眼见到医生头脸流血,毫不呻吟,怒中含笑询问医生:

“傻子,你有甚话说,只管说来。”

医生说:

“没有话说,说就更傻。只请注意不要单打头部。我这肩背各处,似乎比头部稍稍结实,若不愿意一下把我打死,必需拷出结果,方为本意,请打肩背。若这种行为,不至于使你疲倦,一两天内,你那宝珠仍然可望归回。”

穿珠人以为这医生倔强异常,直到这时,还说笑话,就大声辱骂:“不用多说空话,装傻装疯,以为因此一来,就可让你逃走!”于是重新把手脚缚定于屋柱上,加倍挝打。并且用绳急绞,因此这医生到后鼻孔口中,皆直喷血。

那时那只白鹅,见地下有血,各处流动,就来吃血。穿珠人把鹅嗾去,不久又复走来。引起瞋忿,就一鞭一脚,把鹅即刻打死。

医生听鹅在地下扑翅声音,眼睛不能看见,就问穿珠人道:

“我的朋友,你那白鹅,如今是死是活?”

穿珠人闷气在心,盛气而说:

“我鹅死活,不管你事。”

医生极力把眼睁开,见白鹅业已死去,就长叹了好些次数,悲泣不已,独自语言:

“担心你受苦,我为你牺牲,若早知你因此死去,也许我早说,主人为爱你,反不至于死去!”

穿珠人见状希奇,不知原因,就问医生:

“这鹅同你非亲非戚,它死与你有甚关系?自己挨打,不知痛苦,一匹小鹅,使你伤心到这样子吗?”

医生说:

“我本为它牺牲,训练自己,想不到为它牺牲,反使它因此早死。我的行为稍稍奇特,因为我有理想。所想的好,做到的坏,愿心不满,所以极不快乐!”

穿珠人说:

“你想什么,你愿什么?”

医生就告这穿珠人一切事实。

那穿珠人将信将疑,赶忙把鹅腹用刀剖开,就在白鹅嗉囊里,掏出那颗大珠,因鹅吃下不少鲜血,珠浴血中,红如血玉。穿珠人见到宝珠以后,想起医生的行为,以及自己行为,就大声哭泣,爬伏医生脚下,向医生作种种忏悔,不知休止。

医生那时已证明牺牲的美丽处,不用穿珠人说话忏悔,也能原谅那种愚蠢卤莽行为的,只十分客气同穿珠人说:

“一切过去,不必算数。劳驾老兄,为我把绳子解解,你这绳子缚得太紧太久了,我脚发木。让我坐坐,稍稍休息,喝杯热水,不妨碍你工作吗?”

……

这医生这样训练自己,方法倒不很坏。因这次牺牲,他自己也才认识自己生命的价值。因这个故事,所以说这故事的那一位,否认人家对医生的指摘,证明医生中有这样一个人,作过了这样的一件事。且说:世界上只要有这样一个医生,也就可以把一切医生罪过赎去了。

这医生大家都承认他可爱,他可爱处,显然是他体念真理的那种勇猛精神。

据《大庄严论》为张家小五辑出

本篇发表于1932年12月1日《新月》第4卷第5期。署名沈从文。是作者以《医生》为篇名的作品之一。

慷慨的王子

住宿在金狼旅店,用各种故事打发长夜的一群旅客中,有人说了一个悭吝人的故事。因那故事说来措词得体,形容尽致,把故事说完时,就得到许多人的赞美。这故事的粗俚处,恰恰同另一位描写诗人故事那点庄严处相对照,其一仿佛用工致笔墨绘的庙堂功臣图,其一仿佛用粗壮笔触作的社会讽刺画,各有动人的风格,各有长处。由于客人赞美的狂热,似乎稍稍逾越这故事价值以外,因此引起了一个珠宝商人的抗议。

这珠宝商人生活并不在市侩行业以外,他那眉毛,眼睛,鼻子,口,全个儿身段,以及他同人谈话时节那副带点虚伪做作,带点问价索价的探询神气,皆显见得这人是一个十足的市侩。大凡市侩也有市侩的品德,如同吃教饭人物一样,努力打扮他的外表,顾全面子,永远穿得干干净净。且照例可说聪明解事,一眼望去他知道对你的分寸,有势力的,他常常极其客气,不如他的,他在行动中做得出比你高一等的样子。他那神气从一个有教养的人看来,常常觉得伧俗刺眼,但在一般人中,他却处处见得精明能干。

在长途行旅中,使一个有习好爱体面的人也常常容易马虎成为一个野人,一个囚犯。但这个珠宝商人,一到旅店后,就在大木盆里洗了脸,洗了脚,取出一双绣花拖鞋穿上,拿出他假蜜蜡镂银的烟嘴来,一面吸美丽牌香烟,一面找人谈话,在旅客中这个人的行为仿佛高出别人一等,故虽同人谈话,却仍然不忘记自己的尊贵,因此有时正当他同人谈论到各种贵重金属的时价时,会突然向人说道:“八古寨的总爷嫁女,用三斤六两银子作成全副装饰,凤冠上大珠值五十两。”说完时,便用那双略带一点愁容的小小眼睛,瞅定对面那一个,看他知不知道这回事情。对面若是一个花纱商人,或一个飘乡卖卜看相的,这事当然无有不知的道理,就不妨把话继续讨论下去。并且对面那个若明白了这笔生意就正是这珠宝商人包办的,必定即刻显得客气起来,那自然话也就更多了。若果那一面是一个猎户,是一个烧炭人,平时只知道熏洞装阱,伐树烧山,完全不明白他说话的用意,那分明是两种身分,两个阶级,两样观念,谈话当然也就结束了。于是这珠宝商人便默默的来计算这一个月以来的一切支出收入,且让一个时间空间皆极久远了的传说,占据自己的心胸,温习那个传说,称赞那传说中的人物,且梦想他有一天终会遇到传说中那个王子发一笔财,聊以自娱。

到金狼旅店的他,今夜里一共听了四个故事,每个故事皆十分平常,也居然得到许多赞美,因此心中不平,要来说说他心中那个传说给众人听听。

他站起身时,用一个乡下所不习见的派头,腰脊微屈,说话以前把脸掉向一旁轻轻的咳了一下,带点装模作样叫卖货物的神气,这神气在另一地方使人觉得好笑,在这里却见得高贵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