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又问废人: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在什么地方住家?”
废人不知如何说谎,那妇人便抢着回答:
“我们结婚业已多年,我们本来有家,到后各处旅行,路上遇了土匪,所有金宝概行掠去以后,就流落在外不能回家了。”
总督说:
“你认识我不认识?”
那妇人怯怯看了一下,便着了一惊。又仔细的一看,方明白座上的总督,就正是数年前落水的丈夫!匆促中无话可说,只顾磕头。
总督很温和的向妇人说:
“你如今居然还认识得我,那好极了。你并没有错处。你并没有罪过。如今尽你意思作去。你自己看,想怎么样?你可以自己说明。你要同这个废人在一处,还是想离开他?你可以把你希望说出来。”
那妇人本来以为所犯的罪过非死不可,故预备一死。如今却见总督那么温和,想起一切过去,十分伤心。哭了一会,就说:
“为了把总督人格和恩惠扩大,我希望还能够活下去。我本来应当即刻自杀,以谢过去那点罪过。但如今却只盼望总督的大恩,依旧允许我同这废人在本境里共同乞讨过日子下去了,因为这样,方见得你好处!”
总督说:
“好,你欢喜怎么样就怎么样,总之如今你已自由了。”
此后这总督因为关心祖国事情,把总督职务交给了另外一个人,所有的金钱,赠给了那个他极爱她她却爱一废人的女子,便离开那都市,回转本国去了。
故事到末了时,那商人说:
“我这故事意思是在告给你们女人的痴处,也并不下于男子。或者我的朋友还有更好的故事,提到这个问题,我希望他故事比我的更好。”
二、弹筝者的爱
第二个商人,有一张马蹄形的脸子,这商人麻脸跛脚,只剩下一只独眼,相貌朴野古怪,接下去说:
“女人常使男子发痴,作出种种呆事,呆事中最著名的一件,应当算扇陀迷惑山中仙人的传说。我并没有那么美丽驾空的故事,但我却知道有个极其美丽的女人,被一个异常丑陋的男子所迷惑,做出比候补仙人还可笑的行为。”
这故事在后面。
副官宋式发,年纪青青的死去时,留给他那妻子的,只是一个寡妇的名分,同一个未满周岁的小雏。这寡妇年龄既然还只有二十岁,相貌又复窈窕宜人,自然容易引起当地年轻的男子注意。谁都希望关照这个未亡人,谁都愿意继续那个副官的义务和权利。因此许多人皆盼望接近这个美貌妇人身边,想把这标致人儿随了副官埋葬在土中的心,用柔情从土中掏出。使尽了各种不同方法,一切还是枉然徒劳。愚蠢的诚实,聪明的狡猾,全动不了这个标致人儿的心。
她一见到这些齐集门前献媚发痴的人,总不大瞧得上眼。觉得又好笑又难受,以为男子全那么不济事,一见美貌红颜,就天生只想下跪。又以为男子中最好的一个,已经死去了,自己的爱情,就也跟着死去了。
过了两年。
这未亡人还依然在月光下如仙,在日光下如神,使见到她的人目眩神迷,心惊骨战。爱她的人还依然极多,她也依然同从前一样,贞静沉默的在各种阿谀各种奉承中打发日子下去。
她自己以为她的心死了,她的心早已随同丈夫埋葬在土中去了,她自己若不掏出来,别人是没有这分本领把它掏得出来的。
到后来,一些从前曾经用****的眼睛张望过这个妇人的,因爱生敬皆慢慢的离远了。为她唱歌的,声音已慢慢的喑哑了。为她作诗的,早把这些诗篇抄给另外一个女子去了。
又过了两年。
有一天,从别处来了一个弹筝人,常常扛了他那件古怪乐器,从这未亡人住处门前走过。那乐器上十三根铜弦,拨动时,每一条铜弦便仿佛是一张发抖的嘴唇,轻轻的,甜蜜的靠近那个年轻妇人的心胸。听到这种声音时,她便不能再作其他什么事情,只把一双曾经为若干诗人嘴唇梦里游踪所至的纤美手掌,扶着那个白白的温润额头。一听到筝声,她的心就跳跃不止。
她爱了那个声音。
当她明白那声音是从一只粗糙的手抓出时,她爱了那只粗糙的手。当她明白那只粗糙的手是一个独眼,麻脸,跛脚的人肢体一部分时,她爱了那个四肢五官残缺了的废人。她承认自己的心已被那个残废人的筝声从土中掏出来了。她喜欢听那筝声。久而久之,每天若不听听那筝声,简直就不能过日子了。
那弹筝人住处在一个公共井水边,她因此早晚必借故携了小孩来井边打水。她又不同他说什么。他也从不想到这个美丽妇人会如此丧魂失魄的在秘密中爱他。
如此过了很多日子。
有一天,她又带了水瓶同小孩子来取水,一面取水,一面听那弹筝人的新曲。那曲子实在太动人了,当她把长绳络结在瓶颈上时,所络着的不是颈头,竟是那小雏的颈项。她一面为那筝声发痴,一面把自己小孩放下深井里去,浸入水中,待提起时,小孩子早已为水淹死了。
附近的人知道了这件事情时,大家跑来观看,却不明白为什么这妇人如何发痴会把自己亲生小孩杀死。或以为鬼神作祟作出这事,或以为死去的副官十分寂寞,就把儿子接回地下去,假手自己母亲,作出这事。又或以为那副官死后,因明白妇人过于美丽年轻,孀居独处,十分可怜,故促之把小孩子弄死,对旧人无所系恋,便可以任意改嫁。谈论纷纭,莫衷一是,却无一人想象得出这事真正原因。
那时弹筝人已不弹筝了,正抱了他那神秘乐器,欹立在一株青桐树下。有人问他对于这种稀奇事情的意见:
“先生,一个女子相貌如此良善,为人如此贞静,会作这种古怪事情,你说,这是怎么的?”
那弹筝人说:
“我以为这女人一定是爱了一个男子。世界上既常有受女人美丽诱惑发昏的男子,也就应当有相同的女人。她必为一个魔鬼男子先骗去了灵魂,现在的行为,正是想把身体也交给这魔鬼的!”
“这魔鬼属于某一类人?”
那弹筝人听到这样愚蠢的询问,有点生气了,斜睨了面前的人一眼,就闭了他那只独眼说道:
“你难道以为女子会爱一个像我这种样子的男子么?”
那人看看说来无趣,便走开了。至于那弹筝人,当然是料不到妇人会为他发痴的。
到了晚上,弹筝人正独自一人闭着独眼,在明月下弹筝,妇人就披了一件寝衣走去找他,见到他时,同一堆絮一样,倒在他的身边。弹筝人听到这种声音,吃了一惊,睁开独眼,就看到一堆白色丝质物,一个美丽的头颅,一簇长长的黑发。弹筝人赶忙把这个晕了的人抱进屋中竹床上,藉月光细细端详一下面目,原来这个女子就正是日里溺死婴儿的妇人。再想敞敞妇人那件衣服,让她呼吸方便一点时,稍稍把衣服一拉,就明白这妇人原来是一个光光的身体,除了一件寝衣什么也没着身!那弹筝人简直吓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妇人等不及弹筝人逃走,就霍然坐起,把寝衣卸下,伸出两只白白的臂膊抱定那弹筝人颈项了。
她告给了他一切秘密,她让他在月光下明白她是一个如何美丽的生物。
但他想起日里溺毙的婴孩,以为这是魔鬼的行为,因为吓怕,终于弃却了女人同那件乐器,远远的逃走了。而她后来却缢死在那间小屋里。
三、一匹母鹿所生的女孩的爱
第三个商人相貌如一个王子,他说:
我的故事虽然所说到的还是女人。这女人同先前几个女人或者稍微不同一点。我的故事同扇陀故事起始大同小异,我要说到的女人,却似乎比扇陀更能干一些。但也有些地方与其余故事相同,因为这女人有所爱恋,到后便用身殉了爱。她爱得更希奇,说来你们就明了。
与扇陀故事一样,同样是一个山中,山中有个隐居邃世修道求真的男子,搭了一座小小茅棚,住在那里,不问世事。这隐士小便时,有一只雌鹿来舔了几次,这鹿到后来便生了一个女子,相貌端正娴雅,美丽非常。这母鹿所生孩子,一切如人,仅仅两只小脚,精巧纤细,仿佛鹿脚。隐士把女孩养育下来,十分细心,故女孩子心灵与身体两方面,皆发展得极其完美。
女孩子大了一些,隐士因为自己是一个旧时代的人物,担心自己的顽固褊持处,会妨碍这女孩的感情接近自然,因此在较远住处,找寻到一片草坪,前面绕有清泉,后面傍着大山,在那里为女孩造一简陋房子,让她住下。两方面大约距离三里左右,每天这女孩子走来探望隐士一次,跟随隐士请业受教。每次来到隐士住处读书问道,临行时,隐士必命令她环绕所住茅屋三周,凡经过这个女孩足迹践履处,地面便现出无数莲瓣。
隐士从女孩脚迹上,明白这个女孩,必有夙德,将来福气无边,故常常为她说及若干故事,大都是另一时节另一国土女子在患难中忍受折磨转祸为福故事。女孩听来,只知微笑,不能明白隐士意思。
有一天国王因为国家大事,无法解决,亲自跑来隐士住处领教,请求这个积德聚学的有道之人,指点一切困难问题。到了山中隐士住处之后,见隐士茅屋周围,皆有莲花瓣儿痕迹,异常美丽。国王就问隐士:
“这是什么?”
隐士说:“这是一个山中母鹿所生女孩的脚迹。”
国王说:“山中女子,真有美丽如此的脚迹吗?”
“你不相信别人的,就应当相信你自己的。国王,那你以为这是谁的脚迹?”
“假如这个山中真有如此美丽脚迹的人,不管她是谁生的,我都预备把她讨作王后。”
“凡世界上居上位的皆欢喜说谎,皆善说谎。”
“我若说谎,见到这个女人以后,不把她娶作王后,天杀我头。你若说谎,无法证明这是女人的脚迹,我就割下你的头颅。”
隐士眼见到这个国王血脉偾兴,大声说话,却因为这里一切皆是事实,难于否认,故当时只微笑颔首,不作别的话语。
时间不久,住在另外一个地方的女孩又跑来了,一见隐士身边的国王,从服饰仪表上看来,明白这个人是历史上所称的国王,就温文尔雅,为隐士与国王行了个礼,行礼完后,站在旁边不动。这女孩既然容貌柔媚,并且知书识礼。国王有所询问时,应对周详,辞令端雅。国王十分中意,当场就向那个女孩求婚。他请求女孩许可,让他成为她的臣仆,把那戴了一顶镶珠嵌宝王冠的头,常常俯伏在她膝边。
女孩子那时年龄还只一十六岁,第一次见到陌生男子,且第一次听到国王这种糊涂的意见,竟毫不觉得希奇。她即刻应允了这件事,她说:
“国王,您既然以为把王冠搁在我的膝下使您光荣幸福,您现在就可照您意思作去。”
那国王得了女人的爱情以后,就把女人用一匹白色大马,驮回本国宫中。选择吉日良辰,举行婚礼。
结婚以后,这个女人被国王恩宠异常。一月以后,为国王孕了个小孩,将近一年,所孕小孩应分娩了,真忙坏那个国王。自从这山中女孩入宫后,专宠一宫,因此其他妃嫔,莫不心怀妒嫉。故当女孩生产落地一个极大肉球时,就有人在暗中私下把王后所生产的肉球取去,换了一副猪肺。国王听说产妇业已分娩,走来询问,为其他妃嫔买通的收生妇人,就把那一堆猪肺呈上,禀告国王,这就是王后生产的东西。国王听说有这种事情,十分愤怒,即刻派人把那王后押送出宫,恢复平民地位。
这女孩因为早年跟隐士学得忍受横逆方法,当时含冤莫白,只得忍痛出宫。出宫以后,就匿名藏姓,且用药水把自己相貌染黑,替大户人家做些杂务小事,打发日子。因为出自宫中,礼仪娴习,性情又好,深得主人信任,生活也不十分困难。
那个国王,自然就爱了其余妃嫔,把山中母鹿所生的那个女子渐渐忘掉了。
当王后所生养的肉球下地时,隐藏了这肉球的先把它放在一锅沸水中,好好煮了一阵,估计烈火业已把它煮烂了,就连同那口锅子,假称这是国王赏赐某某大臣的羊羔,设法运送出宫。出宫以后,抬到大江边去,乘上特备的小船,摇到江中深处,把那东西全部倾入江中,方带了空锅回宫复命。
这肉球载浮载沉一直向下游流去,经过了七天七夜,流到另外一个地方,被一个打渔的老年人丝网捞着。渔人把网提起一看,原来是个极大肉球。把肉球用刀剖开,见到里面有一朵千瓣莲花,每一花瓣,皆有一个具体而微非常之小的人,弄得渔人异常惊吓。只听到那些小人说:
“快把我送进你们国王那边去。你就可得黄金千块,白银千块。”
渔人不敢隐瞒下去,即刻用丝网兜着那个肉球,面见国王,且把肉球呈上。那国王正无子息,把肉球弄开一看,果然希奇。因此就赏了渔人金银各一千块,渔人得了赏赐,回家作富翁去了,不用再提。这肉球中小人,却因为在日光空气与露水中慢慢长大,为时不久,就同平常小孩一般无二了。这个好事国王,于是凭空多了一千个儿子,上下远近,皆以为这是国王积德,上天所赐。
这一千小孩到十六岁时,莫不文武双全,人世少见。到了二十岁时,这一千个儿子,便被国王命令,派遣到邻国去战征,各人骑了白马,穿戴上棕色皮类镂银甲胄,直到另一国家皇城下面挑战。凡个人应战的无不即刻死去,凡部队应战莫不大败而归。这样一来,竟使城中那个国王,无计可施。
官家方面等待到自己无计可施时,于是只得各处贴上布告,招请平民贡献意见,且悬了极大赏格,找寻能够击退外敌的英雄。
山中母鹿所生的那个女人,知道这是自己的孩子来此胡闹。便穿了破旧衣服,走到国王处去陈说她有退兵办法,请求国王许可,尽她上城一试。得了许可,走上城去,那时城下一千战士,正在跃马挺戈,辱骂挑战。但见城上一面大旗子下,站下一个穿着褴褛相貌平常的妇人,觉得十分希奇,就各自勒着缰辔,注意妇人行为。
那妇人开口说道:
“你们这些小东小西,来到这里胡闹什么?我是你们的母亲,这里国王是你们的爸爸,还不去丢下刀枪,跳下白马。”
其中就有人说:
“你这疯婆子,你说你是我们的母亲,把我们一个证据。”
女人嘱咐各人站定,把嘴张开,便裸出****,用手将乳汁挤出,乳汁齐向城下射去,左边分为五百道,右边也分为五百道。一千战士口中,无人不满含甜乳。这一千战士业已明白城上妇人即为生身母亲,不敢违逆,放下武器,投地便拜。
一切弄得明白清楚以后,两国战事,自然就结束了。两个国王因为这一千太子生于此国,育于彼国,故到后就共同议定,各人得到五百儿子。至于那个母亲,自然仍为这一千儿子的母亲,且仍然回转到王宫中作了王后。二十年来使这王后蒙受委屈的一干妇人,因为当时还同谋煮过太子,便通统为国王按照国法捉来放到火中用胡椒火烧死了。
当初那个山中母鹿生养的女人,其所以能够在委屈中等待下去,一面因为受的是隐士熏陶,一面也正因为自信美丽,以为自己眉目发爪,身段肌肤,莫不是世所希少的东西,国王既为这分美丽倾倒于前,也必能使国王另外一时想起她来,使爱情复燃于后。因此所遭受的,即或如何委屈,总能忍耐支持下去。如今却意料不到有了一千儿子,且正因为这一千儿子,能够恢复她那个原来地位。但她同时却也明白了她其所以受人尊敬处,只是为了这一群儿子。且明白她如今已老了,再也不能使那个国王,或其他国王,把戴了嵌宝镶珠王冠的尊贵头颅,俯伏到她的脚边了。她明白了这些事情时,觉得非常伤心。
她想了七天,想出了一个极好计策。同国王早餐时,就问国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