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也为每一卑微与琐碎的思想歌唱——爱一朵花。为一茎秋草枯黄的诀别哭泣。在翅影上,我翻读过多少,烂熟于心的时光!
我甚至也守候着巨石喃然不绝的声息。
广漠的天穹,流光逝着平静的斑斓。一朵云把影子投递到另一朵云上。雅致的风声,携带雅致的苑囿。许多人,已能试着从无形之杯中,啜饮自己。
生命其实是一次次共同的勉励。云岫装饰着的生存,波声荡涤着的梦呓,或许,正是一份坎坷之后的慰藉。
我也守候一枚脚印缓缓飞越碧空的霎霎风姿。
哀怨与欢乐之光,香醇华美。
让我,凭借这难以按捺的寂寞与崇高,歌唱。
37
秋天,已从一滴雨开始。
我研究过去去来来的许多天色。我们的脸,常常也是一张天色,晴晴雨雨中,我已学会,如何用一粒霜,拼写你晶莹的名字。
薄薄的温暧披在肩上,披在被时间诅咒或爱怜过的骨肉上。血在漫流。象夜色中的一滴火焰,血,在漫流……
生命裸成垄垄丘山,巍峨自己的巍峨,起伏自己的起伏。离去的鸟留下让我们飞翔的苍空。当着落叶纷飞,我,总有理由,爱你。
而寒冷一如慰勉。我,要让黄黄肤色上裂开的伤口,吐出赞美的风声。我要让你把痛苦过的一切,牢牢记住。
从一滴雨开始,深入秋天的道路,如挂满脚印的果树,远远伫立。歌唱年年的那种叫“菊”的痛楚新颖着,有人,为落叶上渐渐陈旧的指纹,放声痛哭!
我们拥有种种共同的幻想。
果实丰美的贡献与播种的呼唤交织着。
从一滴雨,开始,你的名字,闪耀成熟。
38
一缕轻风,将翻读完我们的页页心情。
伟大的启示被写在天穹上:高远。清澈。肃穆。澄明。鸟影的不浓不淡,菊香的不骄不躁,或许,正是千百年传颂不休的秋意。
微凉的寂静随处可见。
你在鬓发之外,嗅出一朵花,和她芬芳的消亡。波声清癯。一河翻卷的琐事,渐露出,两滩累累叠叠的孤寂。
而爱是无法忘却的。
那么,活在秋天的人有福了!赤血再次远离简单,触摸过时间的手,已握热生命最为真切的意义。
醉叶漫舞。
伟大的梦想,写在我们温暖的额上。
一种无法冰凉的幸福,响彻骨肉……
39
灰色之雾,使我们渴望已久的黎明,模糊不清。
远处的山峦啊,藏起你旗帜般的情怀吧。一些梦想嵌在雾中。叶片,滚动缓缓沁凝的鸟啼。
没有什么,能透过浓雾,告知人类他们沉重潮湿的飞翔。
我听见雨声,从初秋开始,一直滴到我们的窗外。我看见,我们的名字从碎裂的雨滴中蹦出,渐渐填满一些低凹的脚印。
灰色之雾,使我们熟记已久的温暖,模糊不清。起伏的大地啊,你把风声珍藏何处?骨殖燃烧,我的怀念,深入到每一种水淋淋的事物深处。
凝望中,我总想用一片很小的迷茫,更换无尽的迷茫。
歌声微弱。你能否自雾中,伸出远远的手,让我在寒冷前的一刹,看到秋天的光芒。
多病的时间,仿佛责任。
——你要记住,我在黎明中的沉默。
雾状的,共同的,有益的,沉默。
40
夏日的风里,藏满你裙裾曳动的声音。
袅袅的你,丰腴着丰腴的岁月。此刻我正把眼睛埋在掌中,幻想一片被栅栏割裂的微笑。而你走来,枝上的鸟,注视你步履翻动的寂静,很高的天空,缀渴望的云,以柔和的乐趣。
裙裾曳动。
很多年前我就知道一些与夏天有关的逸事。很多年前,我就憧憬过这样的时刻。
很多年啊!——我已学会了期待。苦涩与梦想,孤寂与幸福,已使我懂得了慢慢地承受。
而你留在我身影上的指纹颤动。感激的黄昏闪耀虹影与蝉鸣。岩石枯守的生涯哟!这个夏天,谁正高举一丛丛完美的花卉?
我要描下你的风姿。
榴花飘香。
我要在你曳动的裙裾上,察看熟记已久的风声……
41
这是秋日的午后,神,憩于飘摇欲坠的叶间。我在满地黄金的光芒里,辨读丝丝缕缕静穆无声的明丽。
神,坠落的启示沐着你无边的华光。秋风呢喃中,梦想成熟而凝重。骨与肉,歌吟与遐思,盘桓与舍弃,一些怀念为另一些怀念闪射光辉,生命以异乎寻常的方式展示着固有的隐衷。群鸟穿越今古,啼鸣清远,在这秋日的午后。
烟岚欲掩的巍峨,更加遥远真切的巍峨着。
也许,明天,谁将离开,而午后的温柔与无涯,仍洗涤着这亘古延绵的雅趣:草叶微黄。种子自枝头返回土地。我把馨香的稻草,垒在自己的田野上,让你看,丰腴的点缀中,那一片让人激动不安的空旷。
这是秋日的午后,不论站立何处,我们仍有勇气坚守着夕照下饱满深长的时光,看一粒水催促另一粒水奔流,听一朵花告别其他的花。
神玉立园篱之外,因凝望自己的创造而瑟瑟颤动。神,流连窗外,勾勒着一盏尚未点燃之灯的脉脉情怀。
谁将伴着神,更新种种进入夜晚的方式?
虫鸣响亮。一棵树走出自己的影子。有人把一朵花簪在微笑上。
神,流逝的光芒中谁的足迹将永远闪烁呀?
在这秋日的午后,有人,想独自为一些寻常的事物,哭泣……
42
西风在野外呼叫。
这是需要勉励的时刻!落日欲燃。萧索一寸寸占据张开的手掌。苍茫的山川,苍茫至骨髓之中,辘辘滚动,如种种难以逃避的打击。
你看无数身影,已被搓磨得很破很旧了。
我想把一些名字凿在悬崖上。
鸟在陌生的烟霭里,低翔着,谁,在以一张落叶,擦拭它们不绝的啼叫?
谁在自己的臂上画满梦想?谁,在嘀哒不息的寒意里,听任一抹天光,于哀惋的乐声中,老去。
谁,紧握一把零碎的时间,独行?
这是最为尖锐彻底的磨砺——我要歌唱,我要在无数离析皴裂的骨肉上,敲响你听惯的和声,为你剜出花卉的形状……
这是需要幸福与自持的时刻。
风声如怒。我以身影饰美菊香。诗寒语瘦。歌唱的人被歌唱感动着。
忘我的鸟,正在我们忘情的注视里,上下飞翔。
43
谁是比我更为孤独的人?
九月的风里,鸟啄食着自我手中遗落的金黄。一粒一粒幸福,被它们藏在尖喙之中,飞来飞去。谁,还有理由,询问那鸣啭之歌的遥远来历!
连影子也不识我僵冷的手臂了。菊香淹没掌纹,我,把你的名字插在瓶中,我把你的名字,插在梦中。
其实我还不能算作是可以悲哀的人。其实,我还没有随意悲哀过。鸟儿啼伤思想,西风吹皱浅笑……我,都一一忍耐过了。
谁让你将我的遐想,折出种种飞翔的形状?
蛰伏在幽深的语言中,我谨慎地,不让岁月把这最后的荫蔽碰出回声。我要请你认真期待,那抹为我们歌唱的天色。
一首诗中藏着好多好多道路。
插你的名字,在空朦的时光中,这清瘦的安慰,有时,也是磨炼,抑或谴责。
而一滴残墨淌成我薄薄的影子,连手臂,它也说不认识了!还有那泥泞中僵立的脚,还有受伤的张望……
鸟儿离去。谁将在风声中听出这个世纪冰凉的漠视——
我,是比我更为孤独的人!
44
面对一只红桔,我惊讶地笑笑,我伸出的手颤抖着,我要剥开它,我要数出,在暖红的时间下,生命一瓣一瓣联叠而成的秘密。
或许,对于喧哗已久的世界,这,不过是一件平淡无奇的琐事。或许,剥开红桔,其实只是一种消遣,一种厌足之后无端的兴奋,一种对生命似是而非的精致处理。
而我认真的剥着。轻微的声响,嚓嚓地,让我记住岁月开裂的悸动:一个指头鼓励着其他指头,一片红色呼喊着其他红色。
暧昧的感激猛然淌满一双饥渴已久的眼睛。
我剥着,抚摸桔瓣,这是可使我们品咂终生的安慰,软软地,暖暖地,弧凸成虹彩,饱满的醇香在薄薄的卫护下汩汩奔流。面对秋光,我猛一下认出了那一粒粒曾使我千百次忘情地歌唱过的种子。
一次奔流叫醒其他奔流。
一粒种子叮嘱着其他种子。
这是伟大的时刻:厚实的桔壳幸福地展开,一瓣一瓣的红闪耀着,种子辘动,把无数遥远的叶芽,悬挂在生命的高处。
我无话可说。
面对一只红桔,面对这开散而鲜艳的慰藉,我只默听指头上响亮的嚓嚓声,一丝一丝,缀成我无法握住的真诚谢意……
45
一个远行人抚摸着满地的脚印。
也许,对于我们,道路是太过于迢遥了:出发与到达。求索与舍弃。寂寞无尽的夕烟与饱含晨露的鸡啼。对于我们,也许,远行是太过于深刻了。
生命在简单真实地延续着。莺莺燕燕,花花草草,在我,已不只是一种繁茂与艳丽。活过了这么多时光,我想,我已没有理由,平平淡淡地,理解自己。
谁的身影在道路曲折的诱惑中一次次淡去?
马群在风声中咀嚼出岁月的意味。
这是短暂的黄昏。所有剽悍如旧的欲望缓步前行。我听见鞭声,在指头上,响着。
无数远行人伫立天空下,缅怀着无影无踪的脚印。
我还能怀念什么呢?长天漠漠,我们的马,偶尔抬起美丽的头颅,静静注视时间深处某种难以捉摸的声息。
一颗星,升上天空。
仿佛,我或你们黯淡已久的名字。
46
我想,我已能忍受一生一世的温暖了。
——因为你的缘故。
许多做惯的梦,将不再是梦。落日中冥思的鸟影,刻着大家的飞翔,一羽一羽遐想,优美着无限深长的光阴。
而温暖,仿佛责任,仿佛警策,一次次鞭热西风中坚韧不屈的骨肉。我已能够,让自己重新肩荷一天暮色仰望星光。我,已能够,在怀念你的时候,懂得怀念自己。
黯淡已久的心事在波光中闪烁。
我收集着一缕缕风声,我纺织着累寸不已的时间,只为能在这生生死死的温暖中,认认真真地感激。
空山的岚烟为谁飘动?
谁伫荒野?
一脉夕晖剪落枝影。鸟啼着千年的新异。岩石苍老。在天地相握的掌中,谁,正喊出一腔炽热?
因为你的缘故,我开始,热爱自己。
47
总会有一阵雨声,同时溅湿我们相隔千里的名字。
为一次喧嚣壮阔的潮汐恸哭,我流浪人的寂寞,原是一抹不易闪耀的晨曦。那么,当鸡啼梦远,为何总有露珠,缀满目苍凉,以晶莹剔透的回忆?
一瓣一瓣花艳丽成伤感的旧闻。
你的温暖,滴滴自我高举的臂上跌落。无限青空,飘荡缠绵。
别人的笑一张张堆满街衢。
我在异乡,陌生的犬吠响成家山岚气,谁在一瓶酒精中,洗亮奢华的梦?谁枯守一烛蓝光,读烂了诺言飘飞的季节?
年复一年的梨花香溢四野。久违的姓氏,嗡嗡有声。你,把采撷的愿望,印满歧路。
雨洒清宵。镰月刈割着大片心事。连歌唱,也以多芒的茎穗,垂岁月为沉沉梦想了。
潮水涨,落。高远苍穹,唯孤星不灭,照我亭亭的孤独,开出美丽多姿的花……
48
这很旧的诺言,还镶着,那夜茸茸的月光。
总是被照耀着——一日日灰尘扑扑的生存,平淡如水的时间。我总可以忍受,思念如虫,噬伤斑痕累累的叹息。
那诺言,沉甸甸地,宛若苔痕遍布的巨石。抚摸的手已被染绿。我,还想守候秋风,吹黄那些金属般枝立的沉寂……
一泓浅水印落日在渐凉的掌上。
守约的风,催着季节。
脚印在雨声中浮起天空。
在鸟翅之侧,我们的虹,闪耀。我们的虹,给相隔千山的黄昏,一桥畅通无阻的喜悦。
我歌唱着,一抹斜阳,暖了多少长痛短痛,艳了多少苦心孤脂。
苍凉在我,茫茫成安慰。一枝一枝花叶摇落哀怨。我已能懂得,那窗光芒,再远,也不会只是传说千遍的传说。
我歌唱着——
我们的诺言,正明亮地,缀在天上。
我,已有理由,出示最后一丝温暖的感激。
二.南高原行吟
1
这片山地——比目光遥远比脚印狭窄的山地,堆满了百年古旧的风俗与希冀。
过去的碑铭呼喊着现在的名字。
一个我熟识的人不愿醒来。心事藏在尘土中。一朵花,也只能在空旷的漠视里,坚韧地摇曳……
山势复杂。
啼叫的鸟儿穿越四季。
一个人,永远不会只拥有一种人生,一种惑悟。
拙大的月亮被风声磨旧。没有人能抽取出那缕最后的光芒与安慰,没有人,能够忘记。
你可以把一抔黄土叫作儿子。
正如你无法简单地将漫延的过去叫作父亲。
……无法逃离的身影渐渐枯落。有人想起明天,想起一棵现在的树苗,未来的焰火。
这片山地——比生命更短比岁月更长的山地,一片苍岩,便是千种回忆……
草蔓碧绿着幸福。
一种发光的手势缓缓升上苍空。
人呀,你掌上的光芒,无边无际。
——哦,就是这一片山地,小小的空旷的山地。
2
粗山野水——
偌大的苍茫悬搁在诗意之上,还有什么,可以比呼喊更先抵达?
曲曲折折的生涯恣肆而真切。衰老的祖父,被阳光照耀,宛若一种遥远的渴望,在燃烧——宛若历史的燃烧。而血滴,注定要流淌下去,染红所有的涛声与波光。
道路摇晃。
我们的足音叠上野兽的蹄迹。
天空使人倦怠。
看着满山乱石,我将想起,什么才是最初的缄默,真正的叹息……
满掌季节消褪了花纹。
流年似水,生命不只是一种煎熬。
我,在一具无限起伏的骸骨上走着。
——粗山野水。
让惊诧的凝望褪去惊诧,让美还原成真实,让伟大成为平淡的最好理由。
粗山野水:一个人的思想,又还能再越过一些什么?
3
背水的女子,通红着脸,看我倦极的慨叹——
什么是比生活更为沉重的生活?在山里,在陡立的道路的尽头,在泉声与尘灰遍布的屋影间,什么,才是使美提前出现或消失的勇气?
也许我与你的亲人也就住在这样的山上。
我们的一部分血,在山上……
村谣俚唱,骤然响彻空朦。
一种辨不出旋律的旋律,那么粗鲁,狂躁,那么不遮不掩。
但固执,完整,凝重,有力!
我看见了那个嚎山歌的人——
山倾天斜。
一柄旧锄,撑着即将轰然坍塌的身躯。
倘若你也生存在岩缝里,就象我面前,这一家来自异乡他壤的山客——他们的脸涨起的微红,使人想起曾经忘却的时间。
整个家园摊放在宽大的岩隙中:锅、灶、桌、椅、苦、乐、梦……一份简单而原始的生存,就这样,默然杂陈着,仿佛某种难以言诠的温馨。
你可以觉得缺少了些什么。
但你不能不为这一片朴拙的生活而有所感悟……
——倘若你也希望这样生存,倘若你也能够这样生存。一线岩隙,可以藏起的,可以安慰的,难道又仅仅只是一点一滴可怜的自我?
4
上路的一瞬,我忘记了告别。
这是在十月的高原,空寂延展成大幅成熟。田野恬静。我们的鸟,还在永远的天穹上,悬挂着。
或许并不为寻找什么,我要走了,挽起负伤的风雨,歌哭的岩石,我要让足迹勋章般遍布泥尘!
我的道路曾是多少人梦境中唯一的安慰?
行囊上,你温暖的指纹艳若花束——我是带着最为精致的幸福远行的。即使不再归来,我也携着你宽旷无际的关怀,我也沐着你坚持不懈的缄默。
天色陈旧。
殷勤的阴晴,总无法改变什么——
我甚至没有理由,告别!
道路覆盖思想。我目睹过的风霜,已足够可以使人放声一哭。
荒芜的年岁响彻艳丽的足音,我苦难的行走,是你一生的快乐。
5
夕光沾湿翎羽。
鸟,你萧疏的啼鸣,正从一片木叶上,坠落……
无尽之旅,倦怠过多少骨肉中跳跃不息的梦境哟!一个人,凝望高原,那壮阔的起伏,沉重而辛酸。
天空自肩胛上飘逝。
村烟袅袅,在远远天际——我知道有一扇柴扉正守候着某双颤栗的手,一个人影,在守候那缕牵魂绕梦的诗意。
流泉在暮色里坚守着洁白已久的爱恋,没有什么花朵不敢面对长夜,没有。而我疲惫的步履,正被什么掩盖呀!
有人在山峦的那一侧呼喊。
有人,试着回答。
声音一如远村袅动的炊烟,饰无限青空一片朴实的温情。
我徐徐走着……
漫漫村烟,藏满了所有亲人的身影。
6
生活险峻:最响亮的风声,挂满四壁。落日,只是炉灶中,那朵被柴灰轻轻掩盖着的熊熊炭火。
日子总要红灿灿地开始呀——
陡立的道路上,脚印树叶般飘失又涌现。一代又一代,祖先的骨殖,原也是儿孙手掌上,闪烁不灭的温暖。
天宽地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