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间词话新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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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正编部分之一(3)

谭复堂《箧中词选》谓:“蒋鹿潭《水云楼词》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间,分鼎三足。”然《水云楼词》小令颇有境界,长调惟存气格。《忆云词》精实有余,超逸不足,皆不足与容若比。然视皋文、止庵辈,则倜乎远矣。

【赏析】

纳兰容若虽然只有短短三十一年生命,但却是清代享有盛名的大词家之一,身后被誉为“满清第一词人”,况周颐亦称其为“国初第一词手”。他的词在当时产生过“家家争唱”的轰动效应,独步三百年。纳兰容若是极为性真之人,落拓无羁,超逸脱俗,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身在高门广厦却常有山泽鱼鸟之思,对求之而不得长久的爱情、对心与境合的自然和谐状态,他流连向往,加之天赋异禀,才华出众,因而他的词作尽出佳品,词风清新隽秀,哀感婉丽,直指本心,颇近南唐后主。他本人也十分欣赏李煜,曾说:“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而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而二人阅世之浅、性情之真,则更为相似。故王国维称其“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纳兰词虽自非蒋氏、项氏所可比,然而蒋、项二人词哀思郁结、情真意切,又比当时词家高一筹。张惠言词失于空枵,周济词失于苦涩,然二家毕竟词坛巨擘,自有佳篇传世,如张惠言之《水调歌头》《木兰花慢·杨花》以及周济的《渡江云·杨花》等。

十九

词家时代之说,盛于国初。竹垞谓: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后此词人,群奉其说。然其中亦非无具眼者。周保绪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又曰:“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故深者反浅,曲者反直。”潘四农曰:“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挚,则莫盛于北宋。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至南宋则稍衰矣。”刘融斋曰:“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沈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过来。”可知此事自有公论。虽止庵词颇浅薄,潘刘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则与明季、云间诸公,同一卓识也。

【赏析】

王国维于《人间词话》中大体把词体的演变分为三个时期:唐末五代、北宋、南宋,又对每一个时期以及三者的高下都作出了评论,譬如他认为“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诸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本编第四十则),可见王国维向来极其推崇北宋词。唐末五代是词的草创时期,“二百年的词都是无题的,内容都很简单,不是相思,便是离别,不是绮语便是醉歌”(胡适《词选》)。北宋词为王国维、胡适极端推崇,“这些作者都是有天才的诗人,他们不管能歌不能歌,也不管协律不协律,他们只是用词体作新诗”(胡适《词选》)。南宋词被二人不遗余力地排击,“第一,是重音律而不重内容。……这种单有音律而没有意境与情感的词,全没有文学上的价值。第二,这个时代的词侧重咏物又多用古典——这种等于文中的八股,诗中的试帖,这是一般词匠的笨把戏,算不得文学”(胡适《词选》)。

很显然,王国维对这三期词的高下评价符合他对文学史上文体演变的论断,“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故他认为就词一体而论,后不如前。

二十

唐、五代、北宋之词,可谓生香真色。若云间诸公,则彩花耳。湘真且然,况其次也者乎?

【赏析】

“生香真色”,亦有作“活色生香”的。此中有视觉与嗅觉的通感,非神似之化境无以为之,自是栩栩如生,水灵如动,宛若流香。王士禛将此由丹青画笔移至千古诗文,乃指一种真切自然、“不隔”而似在眼前、最得其神韵之至的境界。此确为诗文之诀,不易之论。“彩花”,虽色彩斑斓,然无香气、无肉骨,犹言今日之“假花”。宋以后之词,大多遗神取形、遗韵取貌,没有意境与真情,寡然无味。丹青绘花之佳作,妙笔写花之佳篇,生香真色,远胜于“假花”,推而广之,亦然。

此番王国维未有以南宋之词与五代、北宋之词作比,而以云间诸公之词与之作比,则于云间诸公之词,是既褒又贬也。而云间三子之中,王国维又以陈士龙为最上。

二一

《衍波词》之佳者,颇似贺方回。虽不及容若,要在浙中诸子之上。

【赏析】

王国维说过,北宋名家,以贺方回为最次,其词与王士祯之词颇似,非不华瞻,惜少真味。那么,于王国维处,王士祯词与北宋词相比,无论在时间上还是在境界上,都可谓远哉遥遥。

事实上,王士祯长于诗,其诗清新蕴藉,刻画工整,他更被誉为清初诗坛领袖、一代诗宗。王士祯论诗主“神韵”,这渊源于唐司空图的“自然”“含蓄”之说和宋严羽的“妙悟”“兴趣”之说,推崇清幽淡远、含蓄深蕴、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以“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为作诗要诀。

于词,王士祯长于小令,用绝句笔法入词,然含蓄之味多,沉厚之旨少。其词学著作《花草蒙拾》,是他读《花间集》《草堂诗余》所作的札记,与前代词论著作特别是张炎的《词源》有着密切的关系。

于王士祯处,诗和词并非是泾渭分明的,他在表述其神韵说时亦并未将诗词完全分开,而往往是诗词并举。所以,王士祯的诗论和词论应该是相互独立而又相互影响的,二者共同推动其神韵说的丰富和深化。然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同主“神韵”之旨,而诗长于词,亦属不可强至之事。

朱彝尊与王士祯并为清初诗坛南北二宗,其词与陈维崧合称“朱陈”,共执词坛牛耳。朱彝尊推尊词体,崇尚醇雅,宗法南宋,开创了浙西词派,拓展了清词的新格局。其词音律和谐、蕴藉空灵、清醇高雅,又顺应太平为盛世之音,故而其流风绵亘康、雍、乾三世而不衰。陈维崧学识渊博,性情豪迈,才情卓越。其词风导源于苏辛,善于以豪情抒悲愤,使豪放词在清初重又大放异彩;他继承《诗经》和白居易“新乐府”的精神,赋予词以沉重的历史使命感,乃至有“词史”之谓。他的词睥睨跋扈,悲慨健举,为阳羡词派的一代词宗。

由此看去,则王氏之词未必在朱、陈二人之上。三公之词孰高孰低,见仁见智。

二二

近人词如《复堂词》之深婉,《疆村词》之隐秀,皆在半塘老人上。疆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学人之词,斯为极则。然古人自然神妙处,尚未见及。

【赏析】

朱孝臧早岁工诗,风格近孟郊、黄庭坚,近人陈衍称其为“诗中之梦窗(吴文英)”。光绪二十二年(公元1896年),王鹏运于京师立词社,邀其入社,方专力于词。其词取径吴文英,上窥周邦彦,旁及宋词各大家,打破浙派、常州派的偏见,勤探孤造,抗古迈绝,自成一家。又精通格律,讲究审音,有“律博士”之称。所以被时人尊为“宗匠”,乃至被视为唐宋到近代数百年来万千词家之“殿军”。

近人张尔田称其词“跨常迈浙,凌厉跞朱”,“拟之有宋,声与政通,如范、如苏、如欧阳,深文而隐蔚,远旨而近言,三熏三沐,尤近觉翁”。正是“学人之词,斯为极则”。

那么,何为“学人之词”?“学人”有二解,一者作动宾结构,“学”为动词,意为模仿;一者整体作一个名词,盖以其身份为“学者”或“有学问”之故,清人谭献将清词创作分成“才人之词”、“词人之词”和“学人之词”,当然,若仍以创作者的身份而论,还可分出“诗人之词”、“哲人之词”、“文家之词”、“史家之词”、“杂流之词”等。王国维于此当兼有“学人”二意。

一部分文人采用民间的新文学体裁来创作自己的文学作品之后,大量文人包括劣等者便来模仿,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学人”兼有两重内涵。王国维将词体演变划分为唐末五代、北宋、南宋三个时期,胡适对应地作出了“歌者之词”“诗人之词”“词匠之词”的分期,任访秋将其归纳为:平民(文体的创造者)、文人(文体的完全者)、文匠(文体的模拟者)。若将“南宋”的时间段放大为“北宋以后”,则模拟古人的文匠们,皆未得其自然神妙者,虽然不乏学得极像者。

二三

宋直方《蝶恋花》:“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谭复堂《蝶恋花》:“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可谓寄兴深微。

【赏析】

宋徵舆为诸生时,与陈子龙、李雯等倡几社,以古学相砥砺,三人合称“云间三子”,所作以博瞻见长,其才气睥睨一世。谭献的词,内容多抒写士大夫文人的情趣。由于强调“寄托”,风格过于含蓄隐曲。但文词隽秀,琅琅可诵,尤以小令为长。二人的词作虽隐晦,但还是可以看出情思所在。如“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两句,明显表达的是怀旧的情绪。如果联系宋徵舆的生平,我们就会知道这种怀旧可能不只是单纯怀念旧时的恋人。经历过改朝换代的文人,尤其是在满人夺取中原政权的情况下,总少不了对前朝的怀念。以“清朝遗老”自居的王国维读到这种诗,自然会有很多触动,而感慨“寄兴深微”,可谓别有深思矣。

二四

《半塘丁稿》中和冯正中《鹊踏枝》十阕,乃《鹜翁词》之最精者。“望远愁多休纵目”等阕,郁伊惝恍,令人不能为怀。《定稿》只存六阕,殊为未允也。

【赏析】

王鹏运与郑文焯、朱孝臧、况周颐称“晚清四大家”。由于他大力倡导词学,且能奖掖后辈,著名词人文廷式、朱孝臧、况周颐等均曾受其教益。成就突出,在词坛声望很高,向被尊为“晚清四大家”之冠。

王鹏运力尊词体,尚体格,提倡“重、拙、大”等,使常州词派的理论得以发扬光大,并直接影响当世词苑。况周颐的《蕙风词话》许多重要观点,即根源于王氏。晚清词学的兴盛,王氏起了重要作用。朱孝臧评王鹏运的词作,“导源碧山(王沂孙),复历稼轩(辛弃疾)、梦窗(吴文英),以还清真(周邦彦)之浑化”(《半塘定稿序》),大体是符合实际的。王国维慧眼识珠,自然懂得欣赏王鹏运的词作。王鹏运在编辑自己词集的定稿时删掉了和冯正中《鹊踏枝》十首中的三首,难免会令王国维感到可惜。

二五

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阮亭《花草蒙拾》谓:“坡公命宫磨蝎,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耶?

【赏析】

张惠言有感于浙派词的题材狭窄,内容枯寂,在《词选序》中提出了“比兴寄托”的主张,强调词作应该重视内容,“意内而言外”,“意在笔先”,“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低回要眇,以喻其致”。

从清词的发展情况来看,张惠言的词论有超越前人之处。张惠言在《词选》序中,批判当时以词为“小技”,专写征歌逐醉无聊应酬之作的颓风。推崇词体,强调词要有比兴寄托,言志咏怀,主张“意内言外”,以深美宏约为准的,奠定了常州词派的理论基础。但他强调的“比兴寄托”在应用上也有片面性,如论说温庭筠、韦庄和欧阳修的一些艳词都有政治寄托,即失之于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