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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闹喜(2)

在众人的欢笑声中,老张头又出了声:我说村长快坐定,今天你有两身份,既是新娘的大伯哥,又是村里的当家人,一对新人听好了,赶紧给他来鞠躬。话音刚落,人们就把叔叔和新媳妇的头按下了,狠狠地一鞠躬,又狠狠地二鞠躬,然后是狠狠地三鞠躬。我爹给拜得脸红脖子粗的,没等我叔他们拜完,站起身就要走,又给老张头拦住了。我爹摆摆手:老张老张,不要拦挡,他俩拜完,我得去忙。

老张头乐了:又不跑堂,为甚去忙,这才一桩,还有一桩。

我爹摇摇头:你这老张,真是没样,莫非让我,出尽洋相?

也不管老张头怎么拦挡,我爹硬是拨开他的手钻了出去,站到外围了。众人又一阵笑。

老张头又喊:东家办喜,热闹哄哄,冷了人家,说媒的人,跑堂后生,快快去请,正中坐定,烧酒来敬。

不一会儿,三铁匠就给推到了前面。我知道三铁匠不是专门的说媒人,他不过是和新媳妇沾点亲,让我爹打发去跑了几回腿。人们叫他三铁匠,可我一回也没见过他打铁,他的铁匠铺早因为没了营生塌锅了。其实村里不光铁匠铺塌了,木匠、石匠、瓦匠、泥匠、土匠也没了,老的都不做了,年轻的都转了行,你想,做出来的东西没人要,谁还疯了要做下去?难怪我爷爷老是叹气,说这些手艺啊咋就传不下了呢?再看三铁匠,他耳背卡了根烟,美滋滋地坐在那里,只等着新媳妇给他鞠躬了。这人只有两个闺女,一个叫小雪,在北京一个理发店做工;另一个叫小凤,在省城的一家超市做工。没儿子成了他的心病,他一喝醉就数落小雪她妈,你这婆娘,除了生娃还会啥?生娃你也生不了个男娃,一连给我生了两个不带把的,你说你还有啥用?不过,我觉得三铁匠只要不喝酒,人还是挺和善的。

老张头笑道:铁匠铁匠,铁嘴立功,牵了红线,二愣成亲,跑堂后生,究竟为甚,到了这阵,酒咋不送?

跑堂的后生赶紧奔向灶房,不一会儿,用木盘托出一把小酒壶。三铁匠眼蓦地亮了,鼻子抽了抽,伸出那双打过铁的大手接了酒壶,凑到鼻子前嗅嗅,摇着头说:厨房小子,一肚子鬼,我要烧酒,你偏拿水,跑堂后生,快点去催,正宗好酒,端将上来,快去,快去。说罢将酒壶往身后的桌子上一搁,双手在胸前一搂,头歪到一边去了。

人们便一阵笑。

跑堂的不敢怠慢,赶紧端着酒壶下去了,不一会儿又端着个壶子跑了上来。三铁匠嗅了嗅,点点头,将壶嘴对着自己的阔嘴巴,吸溜一口,又吸溜一口,连声喊“好酒好酒”。忽然又说:有好酒,没酒盅,问厨子,为了甚,快送,快送。老张头一挥手:跑堂后生没记性,上酒忘了拿酒盅,你这作风得整顿,兰花大杯赶紧送。

酒盅拿上来了。三铁匠倒了一杯,一仰脖干了。众人叫好。三铁匠笑笑,也喊:这个烧酒,真是不赖,就是没有,下酒小菜,跑堂后生,再跑一回,七盘八碗,端将上来,就酒,喝醉!三铁匠的顺口溜就像他喝醉了打铁的样子: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叮当,叮当……我爹在一旁看了,忍不住拍起了手:铁匠铁匠就是能,酒量不错嘴巴行。

老张头脸红了一下,忽然喊:你这铁匠,没喝就晕,喝酒自有,新人来敬,我说二愣,不要再等,快快倒酒,谢过媒人。

叔叔和他的新媳妇好像这才记起来了,把酒壶拿过来,敬了三铁匠一杯。人们知道他爱喝酒,便怂恿新郎新娘再敬几杯,叔叔就又倒了一杯,三铁匠一仰脖干了。叔叔又要倒酒,三铁匠却不敢把自己灌醉,摇摇头说罢了罢了,开了席你们敬我十盅都成。

最后一项是新人互拜。在老张头的号令声中,那几个后生好像发了狂,将新郎新娘的脑袋触碰在一起,发出西瓜与西瓜撞击的声音。院子里欢笑声一片。

典礼终于结束了。大人们向窑洞里涌去。清华和麦子早走了,我和我哥没资格入席,却还是跟着往里走,没走几步,就给跑堂的轰了出来。跑堂的说,你们就在院子里吃,懂不懂?然后搬了张桌子,端了几盘菜,让我们手托个碗吃。当然,肉和菜也是一样不少,除了酒,大人们有的我们都有。

我听到了划拳的声音,酒杯和酒杯碰撞的声音,愉快的笑闹声,时光流逝的声音。

我们村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不知什么时候,三铁匠摇摇晃晃地从窑洞里出来了,边走边说,你们谁都别管我,我还要回去打、打铁。他前脚刚出门,爷爷和我爹后脚就追了出来。我爹说,你那铁匠铺都关了好多年了,还打的啥铁?回去再喝点吧。我爹口齿清楚,看得出他没多喝酒,可能是因为他还要忙着招呼人吧。他不喝酒真好,我害怕他喝醉的样子。他醉了就要站到大戏台上给人们开会,没人听他照样开。三铁匠摇摇头,谁说我的铁匠铺关了?我每天都在里面打东西,我要给小雪小凤每人打个戒指,你们信不?对了,我给你家二愣说了媒,你们可别忘了给我两个闺女说个对象,女大不中留啊。爷爷笑笑,拿出一条香烟一瓶酒,硬是塞到他手里,说东西不多,你得拿上。三铁匠不肯收,又把东西还给我爷爷:咱、咱们两家,亲戚关系,拿了东西,就没道理,不拿,我不拿。说着又往街门口走。

我们一家人都跟着他。爷爷和我爹是想把东西给他,我和我哥小驴是看热闹。看着他东倒西歪的样子,小皮突然扑上去撕咬他的裤脚,不过不是真咬,是逗他玩。我也逗他:铁匠铁匠,东倒西歪,回到家里,准得罚跪。

三铁匠止住脚步,回过头说:谁说我醉,拿酒比赛,来来来,咱比试一回!我说:比就比,怕个你,来就来,准你醉。三铁匠眼睛睁得多大:小屁孩,你、你不懂,跟我喝,没、没长成,十年后,再拿盅。爷爷对我做了个轰鸡的手势:

小羊小驴起哄,别把媒人耍弄,将来你们结婚,没他牵线能成?爷爷又一次把烟酒塞到三铁匠手里,三铁匠说:咱是亲戚,这可不成,拿了礼品,我算啥人。但最终,他没拗过我爷爷,抱着东西摇摇晃晃走了。

窑洞里还在热闹着。

轮到给老张头敬酒了。有人咬着他耳朵嘀咕了几句,可能是让他给新郎新娘出个难题,好好耍笑一回。老张头哈哈一笑,让新郎新娘猜个谜:一条山洞草萋萋……人们忽然笑了起来。

酒的气味弥漫了整个窑洞,又从窑洞飘到了院子里。不知是谁家的鸡和猪进了院子,给那气味一熏,也有点兴奋,鸡们飞上了墙头,猪们扭起了秧歌。我家的小皮咬了半天,也没把它们撵出去。

阳婆给那气味一熏,醉了,哐当一声滚落到老火山后边去了。

夜就这样来临了。

老张头不知是累了,还是喝高了酒,躺在炕上打呼噜。有人想捅醒他,爷爷挥挥手说,让他多睡会儿吧,人老了,得歇缓歇缓。老张头似乎听到了这话,眼皮一撩,看了我爷爷一下,又打起了呼噜。

叔叔和新媳妇也上了炕,吃对面饭。叔叔坐在桌子这头,新媳妇坐在桌子那头,桌子上放着几盘菜和几碗饺子。几个后生陪着他们吃,边吃边讲一些笑话。炕下也站着一些亲戚,看着炕上的人吃,偶尔也说几句。新媳妇不大言语,只是抿着嘴笑,脸上不时飞起一片红晕。老张头的呼噜声渐渐小了,忽然翻了个身,坐了起来:脸对着脸,眼看着眼,吃个饺饺,生个小小。

众人齐声叫好。

新媳妇的脸越发红了。

再看老张头已坐到了桌边,抢过叔叔的酒喝了一口,又从新媳妇的碗里夹了一个饺子吞进了肚子。众人就说他装醉,老张头摇摇头:没醉没醉,老张没醉,新郎新娘,才是真醉。

新媳妇就掩了嘴笑。

有个后生忽然给老张头碗里夹了个饺子,老张头说了声“好”,将那饺子放进嘴里,嚼了一口,便咳起来,眼里竟然辣出泪水。几个后生便笑出声来。老张头也不好将饺子吐出来,一咬牙,咽了下去。炕上炕下的人立刻笑得前仰后合,连新媳妇也放开了嗓子。

老张头瞪了他们一眼:几个后生,真是张狂,饺子包进,干辣椒汤,人家马上,就进洞房,你们还能,睡个甜香?

屋里的人又一阵哄笑。

我看见新媳妇好像没怎么吃,筷子动了很久,碗里还剩着几个饺子。

这顿饭一直吃了很久。后来他们跳下地,钻进厨房帮着收拾,洗锅刷碗的声音欢快地传出来。我爹一直在厨房忙乎。老张头就开他的玩笑:

村长村长,你好勤快,弯腰蹶腚,厨房受累,为何变得,这样的乖,肯定想着,洞房插腿,这事二愣,不会谦卑,还是好好,洗碗洗筷。我爹直起腰,憨憨一笑:老张老张,说话轻狂,我是他哥,怎敢乱想?闭上嘴巴,一边去忙。老张头嘿嘿一笑:这话说得,村长心跳,挺着腰板,不住憨笑,一对新人,马上睡觉,你别跟着,听房胡闹。

我爹摇摇头:老张主持卖劲,我这大哥高兴,看你脸红头晕,想要回家我送。

老张头一摆手:让我回家睡觉,这话说得失笑,还有洞房没闹,老张怎敢走掉,三天没有大小,要不你也闹闹?

也不知是想说没词儿了,还是懒得说了,我爹拍拍老张头的肩膀,说你们闹你们闹,我先走了。忽然想起了什么,让我和哥哥也跟着他回家。我还想看热闹,磨蹭着不肯走,我爹说你不敢玩得太迟了,拉着我哥先走了。

小皮呢,自然也跟着走了。

厨房终于收拾完了。

老张头把几个后生叫进来,吩咐一个后生说:你藏里面,耐心等待,他们一睡,大门打开。一回头又看到了我,便说:你想红火,也跟他藏,到时可能,派上用场。我说:藏在厨房,肯定受凉,跑肚拉稀,吃药喝汤。老张头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这小孩,真好口才,四字串话,说得不赖,长大准能,出息成才。我说:喜倌夸奖,准有做相,赶紧说话,让帮啥忙?老张头说:到时让你,爬进新房,娶了衣裳,就顶帮忙,事成之后,定有奖赏。

安顿好听房的事,老张头对我爷爷和叔叔笑笑,说你们早点歇息吧,我们也回去了。就领着一帮人出门,关门的动作很夸张,很响。我和那个后生没走,还藏在厨房,心慌慌地跳。

过了一会儿,我听得叔叔从窑洞里出来了,他在院子里转了转,可能是发现没人藏着,就把大门从里边插了。然后,他打着哨子进了洞房。那个后生说,你看你叔美的。我说,人家娶了媳妇嘛。那个后生说,你长大娶不娶媳妇?我摇摇头说,不娶,娶媳妇干啥?你没听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嘛,虽说我妈把我忘了,可我不能忘了她。那个后生小声笑了,等你长大了,你就憋不住想娶了。我说,看来你很想娶了?后生说,那当然,我做梦都想。我说,你真没出息,娶了媳妇肯定也是个妻管严。后生说,我当然想怕媳妇,可是没有媳妇让我怕呀。我刮了一下他的脸,羞不羞,你?

正说着,叔叔又出来了,哗的把一盆水倒在了院子里。后生说,快了快了,他们洗完了。后生很能抽烟,一支接一支地,不一会儿脚下就是一堆烟屁股。后来他掐了烟,探出头看了看,说,好了,他们熄灯了。他猫也似的走到窗台下,听了一会儿,又蹑手蹑脚地向大门走去。

我也跟着走出来,一看,天上好大好圆的月亮,它正凝神看着我。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竟然想起了我妈,她在哪里呢,怎么不回来看看我们?这时,那个后生已轻轻打开了门,老张头他们跟着轻手轻脚进来了。我们都蹲在叔叔的窗户下,听得里面静悄悄的,啥动静都没有。时光在流逝,瞌睡虫爬进了我的脑子里,我有点撑不住了,想回家睡觉。老张头捅了我一下,让我别打瞌睡。有个后生悄声对老张头说,有了,里面有动静了。

我听得里面真的有了响动,一种古怪而新奇的响声,真不知叔叔是怎么弄出的。那种响动持续了好一会儿,新媳妇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像身上什么东西给捅破了。我心里有点害怕,悄声问老张头,我叔他在干什么呀,莫非他要害死新媳妇?老张头说:小羊小羊,不要乱想,你叔正忙,像条饿狼,你婶高兴,偷偷吃糖。我摇摇头:这个叫声,准是受疼,我看我婶,疼得要命。老张头说:受伤不假,出血是真,不过他俩,都挺高兴,老老实实,只管细听,等你长大,自然机明。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我对老张头说,你究竟让我做什么,我真的想回家睡觉去了。老张头咬着我的耳朵说,别急,再等一会儿。这时,里面又有了响动,叔叔像是在做一件很费力的事情,喘气声那么粗,那么重。新媳妇则发出了一种古怪的声音,像在哭泣,又不像。我不知他们在做什么。原先跟我藏在厨房的那个后生忽然朝后仰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倒了。

里面的风暴终于平息下来了,过了一会儿,叔叔的呼噜声很响很响地传出了院子。老张头站起来,不知怎么把窗户打开了,吩咐我说:你叔你婶,已经忙完,该你表现,快往里钻,抱出衣衫,当院一站。

我迟疑了一下:喜倌喜倌,我真不敢,偷偷进去,新娘咋看,叔叔醒了,又该咋办?肯定会说,小羊捣乱。

老张头笑笑:你叔呼噜,地动山摇,天塌下来,也不知道,大胆进去,手脚灵巧,抱出衣衫,新娘会要,你一开口,准给大票。

我说:真有大票,我就动手,说话算数,咱俩拉钩。

老张头摇摇头,伸出手指勾了一下我的手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赶快进去,下手要快。

我从窗户爬了进去,叔叔的呼噜还是地动山摇,他和新媳妇做的营生一定很累很累,不比他在城里做工省力,要不然他怎么能睡得这么死呢?

新媳妇肯定也累得不浅,她虽然不打呼噜,但躺在那里却没一点动静,也像是累死了。我轻轻地爬下窗台,进了新房,压抑着心跳从衣架上抱出几件衣服,又爬了出来。

老张头说:小羊小羊,真不简单,抱出衣衫,刮目相看。

说着从我手里抓过叔叔和新媳妇的衣服,指着院中的那棵老柳树,让一个后生挂上去。后生把衣服抟成一团,猴子似的噌噌噌爬上了树,然后一件一件挂在了树梢上。老张头满意地点点头,吩咐我回去睡觉,明天一早再来看热闹。他拍了拍我的肩头,说你可得来早点啊,别日头照到屁股上才起来,到那时,你婶的衣服说不准就让你爹拿去了。知道吗?你爹可是常常出去做夜活儿,说不准就把新媳妇的衣服抱走了啊。说完就咯咯咯地笑。就冲他这么笑,我也知道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还有,他连串串话都不肯再说,真是一点都不好玩了。

我匆匆往家里返,没想到,我爹还没睡,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小皮也没睡,也跟着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我不明白我爹为什么不睡,他要去做什么夜活儿?他看了我一眼,老半天嘴里才蹦出一句话,闹完了?我说闹完了。

他冲我摆了摆手,那赶紧去睡吧。

我忽然记起了老张头的话,就问,他们说你明天一早会去抱婶子的衣服,你会吗?

我爹瞪了我一眼,别听他们瞎嚼,快去睡吧。

第二天早晨,我还是起来得晚了,等我急慌慌赶过去时,挂在那棵老柳树上的衣服早不见了。可是,我在人伙里没有看到我爹。我问老张头我爹哪去了。他摇了摇头,说没看到。我又问叔叔我爹哪去了,他说没看到。我屋里屋外找了个遍,也没找到我爹,又跑回了我家的院子,还是没找到。我心里真有点害怕,我爹他究竟哪去了?后来我找到村边的老火山脚下,才看到了他和小皮的影子。我爹正坐在那里发呆呢,他脸色那么憔悴,就好像身边落了霜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