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鬼魂,生前的名字叫天成。
当我说出这话时,你们也许会小吃一惊,天成怎么死了?他的故事不是刚刚开始吗?但我确实死了,有时你不能不相信命运这个东西。当然,你们也可能对我的死毫不介意,是啊,我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死就死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世上每天不知会有多少人撒手西去,就连那些大人物也难免一死,何况小小的我?
现在想来,可能从看到银元的那刻起,我就开始步入死亡的深渊。
你们知道,我没有和二旺一起回甘家洼,他虽然没有直说,可我已从他的言语里感觉到月桂出了问题。我知道急着回去肯定会干出傻事的。我那么苦口婆心地劝二旺要冷静,自己不能先想不开。可我没想到留下来的日子更难熬,简直度日如年,如果不是工地上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说不准我会给折磨疯的。那天挖地层,挖掘机一铲子掘出十几罐银元,那耀眼的光芒刺痛了所有在场人的眼睛。我得承认,我也参加了这次哄抢,身上所有的衣袋都装得鼓鼓的。后来,也不知谁跟谁打了起来,一个操起了锹头,另一个抡起了棒子。警车呼啸而至,人们惊慌失措,四散而逃。
我没敢回工棚,也没去车站,提心吊胆地躲进一个小旅店。警察肯定已控制了这个城市的大小车站,去了便是自投罗网,我打算避避风头,伺机出城。我在旅店里待了半天,趁着天黑溜出去买了一只蛇皮袋、一卷铺盖和一个枕头。没错,我把银元藏到了枕头里,缝口子时我才发现枕头上绣了一对鸳鸯,它们相亲相爱,一只伸长脖颈探着嘴为另一只梳理羽毛,另一只回过头柔情地望着。我不由怦然心动,但那会儿没心思去想什么,匆匆把枕头用行李包裹好,又塞进蛇皮袋里,以掩人耳目。
第二天一早,我正想着怎么混出城,看到旅店后院停了辆卡车,一看车牌就是我们那地方的,就赶紧奔了出去。我说了一大堆好话,又拿出一百块钱,司机总算答应把我捎回去。跟着走了两天,到第三天黄昏,司机突然一伸手又问我要钱,我说没有了,他说没钱那就给老子滚下去。我又说了一大堆好话,没用,他猛地刹住车,先是将我的行李扔下去,接着又把我拖下来,然后,便奔丧似的去了。路上一片死寂,再看不见一点光亮。我打工的那个城市,人们还穿着秋天的服装,这个地方却好像已进入了隆冬,冻得人瑟瑟发抖。我在公路上走了一段路,觉得浑身快冻麻木了,我想如果不尽快找个地方住下来,肯定会给冻死,冻不死也得冻残。我还不想就这么死了,我得把这些银元带回去交给月桂,要是死了,一切就全都完了。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不会离甘家洼太近,这么走下去也许走到天明也坐不到炕头上。可我又必须走,我多想这黑暗里蓦地出现一点灯火,有灯的地方肯定有人。就这么顺着公路一直走,走,前边还真的跳出了一点灯火,我眼不由一亮,加快了脚步。里面会是什么人呢?我猜不出来,管他什么人呢,只要能让我住下来就好。要是能吃点饭,喝上一壶烧酒就更好了。灯火越来越近,我走过去一看,还真是个店,挂了盏灯笼的白灰墙上,歪歪扭扭涂抹着几个大字——住宿、吃饭、加水。不远处有几排房子,可能也是旅店,这会儿却都黑灯瞎火的。我想,就住这家吧,迟疑了一下便去敲门。没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的是一个年轻女人。一股热气和着她的脂粉味扑到了我脸上。
荒郊野外的怎么会有女人呢?我以为这是自己生出的幻觉,一掐大腿,疼,就觉得这都是真的。女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瓜子脸,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一件大红的绣花棉袄罩在身上,让我不由想起了小时候的年画。看上去还有些面熟,我蓦地记起她跟月桂的模样有些相似,是嘴角、鼻子,还是脸型,我就说不上来了。但肯定不是眼睛,我看不清她眼睛里的东西,只是觉得那目光特别含混。
能住店吗?我开了口。
当然能,就你一个?女人懒懒地说。
我点了点头,就我一个。
那你进来吧。女人看了我一眼,先进去了。
我迟疑了一下,背了蛇皮袋跟了进去。是个店,我就不该怕,她还能把我吃了?房间一看就寒碜得厉害,当地却支着一个火炉,炉膛烧得红彤彤的,炉上坐着的壶子咝咝冒出水汽。靠北墙是一方大炕,当中摆着一张油漆剥蚀的炕桌,炕桌的上方吊着一盏灯,最多十五瓦,光线就有些昏暗。炕角好像蜷缩着一个东西,细看,又不是东西,是个男人,闭着眼,身体干草般僵硬,没一点生气。我这么看着时,他忽然动了动,像是要表明自己是个活物。
我看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到女人身上,你这真是个旅店?
女人忽然笑了,你说呢?不是旅店,我会让你住进来?
那你们老板呢?
我就是老板。女人咯咯一笑。
我看了她一眼,心想看这阵势,她既是老板又是服务员了。这不会是个黑店吧。可就算是个黑店我也得住了,不住又能去哪里?女人盯着我肩头的蛇皮袋,忽然说,你还打算走?我摇了摇头。女人便笑,那你还不把东西放下?我哦了一声,却不知把东西放在哪里,总觉得放哪里都不安全。女人说,瞧你这样,好像那里面藏着金条呢。我心里一咯噔,冲她笑笑,假装很随意地把袋子放了下来。
大哥还没吃饭吧,想吃点啥?女人又问。
随便,能让我填饱肚子就行。
女人又一笑,想吃什么,你尽管说呀。
那就面条吧。
我记起了月桂做的柳叶面,香喷喷的柳叶面,真的很想吃一碗了。自从逃离那个城市,上了那辆车,一路上我几乎没吃过一顿热乎的饭。有时停了车吃饭,司机进了餐馆要这要那的,我却不敢跟进去,在街上随便买几个包子或烧饼,要一碗开水,就算是吃饭了。
大哥喜欢吃面条呀,听口音你好像是山西人吧?
是,这是什么地方?
河南呀,和你们山西交界的地方。你先坐炕上歇歇,我这就给你做。
女人说罢进了里面的屋子。
我看了大炕一眼,那人依旧干草般躺着,忽然,有气无力地咳了一声。
我跨到炕上后,他又咳了一声,我本来背对着他,听到他这一声咳,不由看过去,他好像感到了什么,又一动不动了。我不知道他究竟怎么回事,病了还是伤了,怎么躺着不动呢?这么想着,女人端着个面盆出来了,似乎猜到了什么,冲我一笑,说,这是我家男人。
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残了,早成个废人啦。女人又说。
我嘴一下张大了。
女人把盆子放到炕边,挽起袖子,开始和面。她离我很近,我几乎能感觉到她的呼吸,痒痒的撩拨着我。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她的胳膊很白,很细腻,细腻得连上面那层淡淡的汗毛都能看到。我不由想起了老火山脚下我家的窑洞,月桂也这么挽着袖子和面,一边和一边跟我说话。我喜欢看她说话,有时我会站到她身后,伸出手臂紧紧搂住她的腰。我不知道这次回去后还会不会搂她,还会不会像从前一样喜欢她。女人把面揉好,又从碗柜里找出一根擀面杖,也许是用得年久了,我看到它的当腰处有一圈糟蚀,像一只大睁的眼睛,粗的那头还开了裂。可能发现我盯着杖子,女人冲我笑笑,有什么办法呢,我走不开,这废人又什么都帮不上。
你要是能帮我买根就好了。女人忽然笑了起来。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女人开始切面了。刀在她手里轻快地舞蹈着,刀锋笃笃笃撞击着面案。我好像又听到了工地上的疾跑声,不由看了一眼扔在地上的蛇皮袋。
我不知道这两天警察还在四处搜寻不。
锅里的水在沸腾。女人停下刀,把切好的柳叶面一把一把撒进了锅里,等它们漂上来时,她捞了一大碗,又在碗里浇了些番茄葱浆汁,端到了炕桌上。我真有点馋了,一伸手端起了碗,刚要吃,女人出了声,大哥不喝点酒吗?我忽然记起了行李里的东西,就提醒自己不能喝酒,醉了就不好了。她看出了我的迟疑,说,大哥你少喝点吧,暖暖肚子。又说,这酒好喝着呢,也用不了几个钱。我最终还是答应了,那就少来点吧。
女人眼亮了一下,麻利地忙乎着,不一会儿炕桌上多了一碟花生米,一碟泡豆角,一碟酸菜。女人特别强调说,酸菜不收钱的,大哥你尽管吃。我不知道那碟花生米和泡豆角要算多少钱,只是觉得实在不能拒绝她的这份热情了。酒盛在一个大肚黑坛里,女人抓起旁边的一个量勺盛了两下,倒进一个小酒壶里,然后又把酒壶温在了火炉上的那只水壶里。酒壶是铜质的,斜着,黄亮亮地在水里翻腾着,一跃一跃的。我有点担心它会不会倾翻或猛地跃出来,想把它扶住,那酒壶却始终不见倒下。
女人提起了酒壶,我看着她把酒倒在另一只碗里,屋内立刻弥漫了浓郁的酒香。那人身子又动了动,甚至狗也似的抽了抽鼻子,显然也闻到了酒香。我不由皱了皱眉头,心里充满了厌恶,却一点都不敢流露出来。我不愿让女人看到我的不满,即便是一堆“干草”,那也是她的男人啊。女人可能看出了什么,上炕坐在了我和她的男人之间,腰背刚好把他的脑袋和上身堵住了。这个女人挺活泛的,按说她这么会做事,这店应该挺红火的,可怎么看起来这么冷清呢。转念一想,这么偏僻的地方,除了我这样的倒霉鬼,谁还会深更半夜的来住宿呢?我捧起碗,大大喝了一口,感到身体立刻暖和起来,筋脉里好像游走着一团火,说不出的舒服。又捏了颗花生米,没搓皮就直接扔进了嘴里,慢慢地嚼着,觉得又脆又香,几乎是我这半年吃到的最好的花生米了。那人的腿忽然又动了一下,好像还在使劲地嗅,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想他的鼻子肯定在抽动。
你男人怎么落下的病?我忍不住出了声。
他人笨,跟着人去南边打工,盖楼房,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就残了。女人淡淡地说。
我知道这种事随时可能会发生。我们工棚的一个四川小兄弟,中午吃饭时还有说有笑的,到了晚上就死了。他是给脚手架上掉下的钢管要了命的,肚子给戳了个大窟窿,肠子什么的都从那个窟窿里流出来。这让我记起了我们村甘老大杀猪的场面,刀子噌地一划,肠肠肚肚便哗地流进了盆子。
要不给他也喝点吧,舒筋活血呢。我说。
大哥说笑话呢,他还能贪那一口吗?这我也养不起他了。
没事,让他喝点吧。
大哥你真是个好心人,那就给他少喝一口。
女人冲我笑笑,从我面前的碗里舀了一小勺酒,平平地端着,送到了男人嘴边。我看到他睁开了眼睛,贪婪地将那口酒咽了下去,还咂了咂嘴。
女人拍拍他的肩头,目光里既有责备的成分,又有怜爱的意思。我忍不住又让道,再给他喝点吧。女人回过头说,不能了,这可是你花钱买的酒啊。
我笑了笑,喝吧,其实我也喝不了多少的。女人就也笑,真不好意思啊大哥,这废人喝酒,倒要你掏腰包。我摇摇头,没事,你尽管倒。说是这样说,我心里却不大痛快,你明明知道得我掏钱,为啥还要给那废人倒呢?说到底还是胳膊肘往里拐,疼着你自个的男人嘛。女人却说话了,大哥既这么说,那就再少给他喝一点点吧。你看他有多馋呢,几百年没喝过酒似的。
说着又从我碗里分走一勺酒。这下我真有点心疼了,也没去看那人,端起碗,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喝得有点猛,嗓子给硬硬咬了一下,咳出声来了。
呛着了吧,大哥你慢点喝。女人说。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