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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十五贯》进京——昆曲之复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戏剧工作者性质转变,不再低人一等,而是成为政府的干部,除梅兰芳剧团还独立存在外,其他艺人都被归进政府的各文艺团体中。此时,在各地流散的昆曲艺人被接纳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中央戏剧学院等单位担任舞蹈或戏曲老师。昆曲进入到以国家为主导的发展时期,虽然演员衣食无忧,并且具有国家干部的身份,但也使戏剧失去了观众群这一生存的土壤,后来在强大的样板戏面前,昆曲之生存脉若游丝。

1954年春,华东戏曲研究院招收建国后第一批昆曲学员,由“传字辈”演员任教。1955年,上海市戏曲学校正式成立,该班即为第一届昆曲演员班,继续学戏。数年后,该班学员成为中国昆曲舞台的骨干演员。1954年9月至10月,上海举行了第一届华东戏曲观摩演出大会,浙江国风昆苏剧团赴沪,上海、杭州两地的“传字辈”演员合作演出,王传淞的《相梁·刺梁》、朱传茗的《思凡》、周传瑛的《长生殿·小宴》、华传浩的《醉皂》等皆精妙绝伦,尤其是汪传铃和方传芸借鉴乱弹新创排的昆曲小武戏《挡马》,技艺超群,众人交口称赞。1955年2月,北京举行昆曲演出,上海的朱传茗、沈传芷、华传浩、汪传铃、方传芸等演出《断桥》、《醉皂》、《挡马》、《芦林》。

然而,在《十五贯》之前,昆曲零星的活动只能称之为业内人士的汇报演出,对于民间来说是没有影响的,对于没有观众就没有生命的戏曲演出来说,要想获得重生,必须形成稳定的演出机构和演出机制。1956年4月,《十五贯》进京演出46场,先后有七万多观众看了演出,出现了“满城尽说十五贯”的盛况,《人民日报》发表“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的社评。显然,这些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是非常好的消息。很快,各地开始成立昆剧院,并开始各种形式的演出,昆曲得以复生。

《十五贯》是昆曲的传统剧目,原名《双熊梦》,演熊友兰、熊友蕙两兄弟因“十五贯”钱而引起的一系列悲欢离合,头绪很乱,场次纷繁。剧情说无锡县肉铺老板尤葫芦借得十五贯本钱做生意,他对女儿开玩笑说是卖她的身价钱,女儿信以为真,当夜逃走。深夜,赌徒地痞娄阿鼠闯进尤家,为还赌债盗走十五贯钱并杀死尤葫芦,过后反诬告苏戍娟犯了谋财杀父罪。戍娟出逃后,与不相识的客商伙计熊友兰同行,邻人发现产生怀疑,而熊友兰身上正巧带钱十五贯,于是两人被扭送县衙见官。知县过于执听信诬告,定苏戍娟勾奸夫、盗钱杀父之罪,判苏、熊二人死刑。

监斩官况钟觉得内中有冤,力争缓斩。他详细调查,发现娄阿鼠破绽,继而又乔装算命先生。套出娄阿鼠杀人的口供,最后将娄带回县衙,升堂问罪,澄清了黑白是非,使杀人者伏法,蒙冤者昭雪。

改编本以熊友兰为主线,将熊友兰的冤案情节进行提炼,排成八出剧,即《鼠祸》、《受嫌》、《被冤》、《判斩》、《见都》、《疑鼠》、《访鼠》、《审鼠》。保留了娄阿鼠因盗十五贯而杀死肉店主人尤葫芦,知县主观臆断熊友兰、苏戍娟为凶手的情节,删去况钟宿庙、神明托梦,集中描写了况钟、过于执、周忱处理案件的不同态度。

改编由政府干部、戏剧名家共同担纲,确保专业性与政治性。最终形成的改编本以批判地方官过于执的主观臆测和过于自信、批评周忱的官僚处世哲学、颂扬清官况钟的实事求是和调查研究为主线,表现出为民申冤不惜前程的精神,非常符合当时的政治社会语系。

改编本既有主题倾向的时代性,又有戏剧内涵的哲理性。舞台表演上将重点放在况钟、娄阿鼠、过于执、周忱四角身上,分别由周传瑛、王传淞、朱国梁、包传铎扮演,各擅其长。尤其是周传瑛与王传淞的表演,有口皆碑。周传瑛以小生行演老生,打破程式化的表演,融合老生的稳重严肃与小生的风雅潇洒,动作目的性强,简练而不重复;与朱国梁、包传铎、王传淞的对手戏《踏勘》、《见都》、《访鼠》,分寸适度,紧扣人心,处处见性格;在《访鼠》中钩心斗角而又妙趣横生,精妙至极。王传淞底子深厚,所演丑角娄阿鼠以技巧取胜,注重人物的外形与内心刻画,活灵活现;《鼠祸》的出场,《受嫌》的混迹人群,其举手投足,挤眉弄眼,缩颈哈腰转身,既有鼠形,又有贼性;尤在《访鼠》一场,调动浑身解数,以五官挪位的表情技巧、凳上矮子功的变化无穷,加上白口的语气声调,跟周传瑛的“测”配合得恰到好处,纹丝不差,二者对立统一,水乳交融,处处表现出人物的内心矛盾,可谓“绝活”。

《十五贯》在上海、杭州试演后,得到一致的好评,获邀进京演出。1956年4月1日,浙江国风昆苏剧团改名为国营浙江昆苏剧团,周传瑛为团长,蒋笑笑为副团长,并于4月5日率团进京演出。

先是两场观摩演出《十五贯》、《长生殿》,自4月10日至5月27日在广和剧场公演《十五贯》。17日《十五贯》到中南海怀仁堂演出,演员们受到中央领导接见,个个热泪盈眶,感到无比的喜悦和兴奋。据统计,从4月10日到5月27日,北京共有七万多观众看了《十五贯》。回杭州的路上,在天津、济南、南京等地演出,也是受到一致的好评。7月起,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舞台艺术片。与此同时,全国各地各种剧种的剧团纷纷改编《十五贯》。

演出成功之前,全国只有三个昆剧团和一个昆剧班,即浙江昆苏剧团、宣平昆剧团、永嘉昆剧团及上海戏曲学校的一个昆剧班。

演出成功之后,江苏省苏昆剧团、北方昆曲剧院、湘昆学员训练班先后成立。同时,各种由文化机构供给活动经费的昆曲业余组织也先后成立,例如南京乐社的昆曲组、北京昆曲研习社、上海昆曲研习社。接班人也走上了舞台,而且成为昆曲演出的主要力量。到1960年,全国范围内的昆剧专业工作者包括学员在内,已经达六七百人,加上业余组织,已近千人。比1956年前,扩充了四倍。昆曲的演出剧目除传统折子戏外,改编和创作了不少新剧目,其中既有古典名剧的整理改编,也有古代题材的新创作以及戏曲现代戏,已经形成了新中国昆曲的剧目格局。

直到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在全世界巡演,昆曲作为一门表演艺术才又重新进入到大众的视野之中。

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物质生活的丰富,中国人开始关注精神生活的享受与质量。于是,昆曲申遗的成功使昆曲成为国人追逐的对象,就算不去听,也要去了解,就算不了解,也要去参观。而随后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在中国各大学及美国等地的巡演,电视、报纸、杂志都开始出现昆曲的字样,昆曲之音慢慢地进入到世俗的生活之中。

2001年5月18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巴黎总部郑重宣布首批列入的世界“人类口述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中国昆曲艺术成为十九个“代表作”中四个被国际评审委员会一致通过的项目之一。中国昆曲的首批全票入选,意义十分重大:中国昆曲被世界承认,表明其艺术成就和文化价值已经超越了国界和民族,为全世界所认识和赏识,成为全人类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

2001年6月8日,国家文化部召开了保护和振兴昆曲艺术座谈会,要求文化部“昆指会”的成员和北京、上海、江苏、浙江、湖南等地的文化厅局、六大昆曲院团的有关负责人参加。座谈会围绕中国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首批世界“人类口述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的意义,如何进一步保护昆曲艺术,制订切实的具体措施,展开了讨论。文化部门的领导介绍了文化部拟定的《关于进一步保护和振兴昆曲艺术的意见》,并指出保护和振兴昆曲不能急功近利,要通过长期艰苦细致的工作,要在认真研究昆曲艺术的内涵和本质的基础上,把握好“保护、继承、创新、发展”八字方针的辩证关系,要保证现有昆曲院团相对独立的建制,保证投入,保证人才,制订切实可行的政策和措施。代表们就此提出建议:首先做好传承工作,对革新要采取审慎态度,注重发挥昆曲优势,培养并留住人才;要有长期稳定的扶持政策,完善修订《关于进一步保护和振兴昆曲艺术的意见》,加大投入,保证独立建制和必要条件,保护昆曲文物和历史资料。

自此,昆曲成为政府文化部门的政治任务,在中国政府强有力的市场推动力下,中国昆曲博物馆、昆曲旅游线路等各种形式的昆曲推广活动陆续推开,电视台、杂志、出版社都纷纷推出昆曲的报道。由此,国人或许说不出昆曲与京剧的区别,却了解昆曲这个名词。而后,白先勇青春版的《牡丹亭》则让国人又将昆曲定义为时尚与文化的象征。

2004年,白先勇先生携青春版的昆剧《牡丹亭》而来,目的在于让更多的年轻人了解昆曲,让全世界都看到中国最美的艺术。青春版《牡丹亭》由台湾著名作家白先勇策划、著名昆剧表演艺术家汪世瑜导演。事实上,白先勇研究昆剧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昆曲艺术也是其文学创作的养分,电影《游园惊梦》也是根据其创作的小说改编的。据他本人回忆,他与昆曲结缘很早,10岁的时候就随家人去上海美琪大戏院听梅兰芳的《游园惊梦》。“小时候并不懂戏,可是《游园》的那出《皂罗袍》那一段婉丽妩媚、一唱三叹的曲调,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很多年以后,就像唱碟般,时常在我的脑海中转啊转。好像是烙进去一般。”白先勇这样形容。

“2001年5月18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首批‘人类口述非物质文化遗产’一共19项,昆曲名列第一,超过了日本能剧、印度梵剧。这坚定了我的信心和眼光。中国有最好的艺术,我们怎么能不悉心保存和大力推广呢?我以作家的身份来宣传昆剧,就是想以个人的力量,来吸引媒体关注昆剧。”

于是,长年定居美国加州的白先勇,有了回国排新版昆剧推广昆曲的想法。一年半的时间,往返于美国加州、苏州、台湾、香港十多趟,联系各方面的力量,终于排出一场青春版的《牡丹亭》。与传统的昆曲不同,白先勇的《牡丹亭》采用了现代的舞台和灯光,并找了年轻的演员来扮演杜丽娘和柳梦梅。这对于演出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戏剧表演的好坏很多取决于经验,从而我们可以看到梅兰芳40岁仍是艳压群芳。对于为何要找两位年轻演员来演,白先勇这样说:“演柳梦梅的俞玖林儒雅俊朗,演杜丽娘的沉丰英更是眼角生情,美得不得了!”他说自己这次打的是“俊男美女牌”。

这出青春版的《牡丹亭》在香港和台湾演出时获得空前成功,台湾第一大报《联合报》几十年来第一次以一次演出为头版头条来报道该剧。无论在台湾或者香港,《牡丹亭》都场场爆满,满院观众中,2/5以上都在30岁以下,不少年轻人激动得热泪盈眶。

青春版的《牡丹亭》是成功的,在国内白先勇对于观众进行了挑选,以各大学作为演出场地,这保证了观众可以听懂,从而喜欢。国内演出后,年轻人士都以看《牡丹亭》为时尚,从此,昆曲成为小资一族消遣之必须。

昆曲是一门综合的艺术,必须与优美的曲词、优美的音乐(包括唱腔)、优美的动作相互配合,才能成为完美的演出。但今天还有谁写得出诸如《牡丹亭·游园惊梦》、《玉簪记·琴挑》、《宝剑记·夜奔》、《虎囊弹·山门》那样美的唱词,能够填出在音乐上完全符合曲牌要求的曲词,能够设计出与此种曲词、音乐相配合的优美的动作?这并不是今人的才华不如古人,而是今人的生活情趣、艺术趣味、从小所受的教育与古人的差别太大,二者难以调和。所以,今天如要编新的昆曲剧本,必然神形俱失,连貌合神离都难以做到;如要对原有的昆曲剧本加以改动,则难免狗尾续貂。20世纪80年代以来,昆曲曾上演过好些新编与改编的昆曲剧本,每年也会有新的昆曲大戏编排出来,但没有一出是具有艺术生命力、能够流传很久的,要不是白先勇,或许我们连《牡丹亭》都不愿意去听。

因此,走过六百年的昆曲,还要继续走下去,至于如何改革,如何发展,我们只能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