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越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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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晃晃馆(上)(1)

刘丙坤腰板笔直,八十岁了腰不弯背不驼,走起路来像根棍子。就是慢点,一寸一寸地挪着走,像是生怕踩死了蚂蚁。但那身子骨却是直着的,眼瞅那腰背的底子怎么着都像是军人出身,或是做过先生。却都不是,刘丙坤就是一农民,他以前唱过皮影戏。每天晚上,凌晨两点过十分,刘丙坤会准时醒来。尚未睁眼,刘丙坤便要响亮地咳嗽一阵子,那声音尖而亮。咳过之后,眼睁睁地躺在床上直到天明,刘丙坤从五十七岁起就没多少瞌睡了。睡觉对他而言,越来越像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没想到会这样,年轻时刘丙坤觉得睡觉比吃肉还幸福,他一有空就会眯糊上一会儿。现在,他顶讨厌夜晚,夜里比白天更清醒。

只要刘丙坤一咳嗽,不用看钟,分秒不差,一定是夜里两点十分。那可正是睡觉的好时辰,谢丽娜每每会在梦中被惊扰。为这事,她训斥过刘丙坤。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红色睡衣,腰间的带子没有系上,或是系过又被睡松了。从上面,能看到她半片裸露着的胸脯。谢丽娜咣当一下撞开刘丙坤的房门,刘丙坤的房门不管白天还是夜晚,从来都是虚掩着。她还顺手啪地按亮刘丙坤的灯。谢丽娜从她的房,到客厅,再到这儿,一路上都未曾开灯。这一下灯亮了,强光刺着谢丽娜,她觉得脑袋被光线照得晕晕乎乎的。

你醒了就醒了,干吗一定要咳嗽呢?你存心要吵醒我是不是?你喉咙痒还是怎么着?可是也没见你吐痰啊。人家喉咙痒都是要吐痰的,你痰呢?你吐给我看看,吐啊。

谢丽娜用手指着刘丙坤,刘丙坤却并不说话,就像是真做错了事。

你以后夜里还咳不咳?谢丽娜的气消了些,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夜里是睡觉的时候,不能任由着你大声粗气地胡乱咳嗽。知道吗?你得忍着,实在忍不着,你可以吃药呀。

刘丙坤的床头放着一堆药,都是些止咳片,或蛇胆止咳糖浆之类。一伸手就能够得着。

可是你从来也不吃药,你忍不住也不吃。谢丽娜一看那些药动都没动就又来气了。你不吃我买来干吗?今天你就得吃。谢丽娜打开一只药盒,拧开玻璃瓶盖,里面装着浓稠的黑色糖浆。那味道让谢丽娜皱了皱眉,因为让她想起了乡下母鸡拉稀时的鸡粪。她把瓶口塞进刘丙坤嘴里,使劲拍打着瓶底,往他的喉咙里倾倒药浆,就像是洗头时,洗发香波快用完了,也那样子拍打。

服过药的刘丙坤像是猛地被呛着,咳得更厉害了,他重又咳起来。他的上半身呼地立着,身子在腰间那里呈直角,然后哇咔哇咔地咳嗽。咳累了躺下去,然后突然间又呼地立起,哇咔哇咔地咳。那样子,仿佛是一个直角在不停地对折,刘丙坤的腰间,就像是有一块弹簧。

他总是这样。这不是害人吗?谢丽娜想着就来气,把药瓶插进刘丙坤嘴里,她在手上使了很大的劲。以前也这么做过,那时药瓶一插,把他嘴里的假牙给戳翻了,结果囫囵得他只翻白眼,牙龈都戳出血来了,张嘴一吐就是血沫子。但是刘丙坤忍着,他像小孩子一样犟得很。你以后想要咳嗽时,还吃不吃药?谢丽娜这么问着,刘丙坤也还是不说话,只瞪着一双眼睛倔强地看着她。

自那以后,刘丙坤睡觉时,就会把假牙卸下来,搁在床头柜上。他喜欢用报纸包着,而不是浸在水杯里。刚才谢丽娜插药瓶时,感觉手上毫无阻碍,刘丙坤的嘴里没有任何硬物。

谢丽娜生气是有理由的。最后一桌麻将散场时都十二点半了,晃晃馆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夜里十二点就得散场。王东财今天输多了,要求推迟半小时,就像足球或篮球的加时赛,只要他们自己愿意,这也不是不可以吧。等他们走了,谢丽娜收拾下房间,上床就到一点了。这不,刚眯着,刘丙坤却在那边公鸡打鸣似的准点咳嗽起来。谢丽娜这个烦,刘丙坤就像是个怪物,天啦,一到两点十分你就非得咳嗽,不咳能死人啊?当然,刘丙坤也不是今天才这样。他很无辜啊,因为他天天如此。可是,谢丽娜只能往他身上撒气,不往他身上,她还有哪儿可撒?

最后散的一桌麻将就摆在谢丽娜的卧室里,王东财手气太差,他输得不甘心。脸色极为难看。过了半小时,他还想再延时赶本,另外三个人都不同意。王东财气得直摔凳子,说这牌打得真够窝囊。

哼,王东财说,你这开的黑店啊,宰人不还价。

谢丽娜赔着小心,赶紧说王大哥下次火好,保证你赢。谢丽娜每天都得赔小心,王东财的钱又不是她赢了,她也得装孙子。对赢了钱的人她要恭维,诌媚人家。输了的,她就得装出悲伤的样子,给人家画出又大又圆的饼,帮人充饥,说什么下次你把人家都给收拾掉。都知道是假话,有的人还会表面给个面子,笑一笑过去了。可是王东财说话难听,他一输钱就会说谢丽娜开黑店。

开了门,送他们四个人出去。其中有人在暗处揪了一把谢丽娜的屁股,谢丽娜对此不动声色。王东财出了门并不走,他用手撑着防盗门,要谢丽娜借给他一千块钱。他小声解释说,回家后他老婆会翻他衣兜。如果兜里没钱,知道他输了会和他大闹,还会抓他的脸。谢丽娜记得有几次,王东财的脸上的确满是血印子,他涂上红色或紫色药水,跟人撒谎说是让铁丝给“挂”了。现在王东财跟谢丽娜说,他老婆蓄着老长老长的指甲,就是为了在他输钱时抓他的脸。她还在指甲上涂指甲油,就像真的是在美容。你借给我一千,让我回去装装样子好歹度过这一夜,明天就还你。

一说到借钱,谢丽娜就头疼。老实说,她开晃晃馆也不是没挣到钱。可她挣的那些钱大多数都变成了债,很多来打麻将的人都会伸手跟她借钱。为了留得住人,维持基本的客源,她不得不借。而王东财是有钱人啊,他哪会缺钱?况且他借钱的理由十分可笑。尽管如此,她也还是要借。谢丽娜点出一千块钱,并当着他的面记在一只本子上。

记着吧,王东财说,你记着,他的嘴角隐忍着愤懑。

没办法,谢丽娜说,借的人多,还是记个账大家清白。

王东财一扭身走了,他在黑乎乎的楼道上走下楼梯,居然没有脚步声。还会有这样的男人,走路没有声音?有,王东财就是。谢丽娜注意听了听,确实没一点声音。她住在六楼,顶楼,楼道里的灯都是声控开关,如果王东财下楼能发出正常的声音,那些灯都会渐次亮起。可是没有一盏灯亮着,明明有一个人走着下楼,却没有灯亮,谢丽娜的脊背爬上一股凉意。

自打开了晃晃馆,总是缺睡。要搁在平时也无所谓,谢丽娜夜里被吵醒了还可以再睡着,她睡到上午十点,或是十一点。麻将通常在下午和晚上才开始打,上午很少打,偶尔能打,多半也只够凑得上一桌。可是今天晚上不同,王东财临走时借钱,让谢丽娜像是吃菜时嚼着了几根长头发,喉咙不舒服,胃里不舒服,身上到处不舒服。她看着账本发了好一会呆,加起来她差不多借出去了上万块钱。这件事让她发愁和心疼,她谢丽娜挣钱容易吗?

更重要的一件事情是,明天星期六,刘依依要回来。刘依依读高三,在县一中住读,每星期只能回来半天。周六回家吃中饭,下午和晚上留在家里,星期天早上又得回学校去上早自习。这半天成了每一个高中生的节日,家境好点的父母会陪着他们的孩子逛街购物,或是洗洗涮涮。而刘依依和母亲之间的关系,现在却变得十分紧张。谢丽娜盼着女儿回来,却又害怕见着她。每到周末,她都会莫名地忐忑不安。

刘依依瞧不起她的母亲,尤其是在她开了晃晃馆之后,她认为家里被搞得乌烟瘴气,成了某种下流场所。她肯定以此为羞耻,每当有同学问起她的母亲在做什么时,她都会满面通红,恨不得要说她没有母亲,她母亲死了。更让她无法容忍的是,她曾经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尽管小点,但那是她的。她在墙上贴着一些她喜欢的招贴画,把里面布置得小巧,温馨,甚至还有点卡通。她在床头上搁着一只穿布裙子的娃娃,只要一回到家,她都会尽可能多地关在自己的房间里。谢丽娜答应过她,要保留她的房间,不把麻将安排进去。可是她的承诺在几个月之后就被废止了,因为客人来得多,业务增大,不得已侵占了刘依依的小房间。她以为女儿能理解,毕竟她在读高中啊,应该知道生活的艰辛。但刘依依没能原谅她的母亲,她更多还是悲伤。夜间,睡在床上,她嗅到了浑浊肮脏的气味。空气里似乎混杂着烟味,酒气,体臭,某人放过的屁,以及类似粪便的气味久久不散。嗅着那些气味,刘依依无比凄凉,她非常无助地流下了泪水,并且想起了她的父亲。

她一遍又一遍地用拖把清洗地板。刘丙坤在隔壁咳嗽着,她知道已经过了两点,却依然毫无睡意。谢丽娜穿着睡衣,羞愧地跟在她身后转,说地板已经清洗干净了,不用再洗,你好好睡吧。

刘依依像没听见一样,理也不理她的母亲。她床头的布娃娃,被谁的烟头烧了一个窟窿。第二天早晨,她起早床,悄悄地将布娃娃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

谢丽娜不想女儿太过骄傲,女人身上如果不沾一星半点烟火气息,其实不是什么好兆头。这道理要慢慢才能让她明白。再说,开个晃晃馆,她也是不得已啊,谁愿意做这种事?刘依依没能考上县一中,进校就得交两万四。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每年这时候,有多少人着急,又有多少人借钱啊?有什么办法?县里最好的老师都堆在一中,要想考大学,就得进这所学校。

当时,谢丽娜也借了钱,她借得不多,借的对象还是她自己的哥哥。她跟哥哥开口借四千,说自己还有些积蓄,加在一块就够依依上一中了。谢春生在机关里上班,一辈子都是个职员,没能提拔上去。所以他永远都有怨气,这怨气又无处发泄,都窝在心里。他比谁都焦虑,想被提拔到某一个位置上去,好好地腐败一把。受贿贪钱啊,搞女人啊,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想要这些东西。再不提拔就来不及了,要不了几年他也得退休。这些个,都是他心里的想法。而在表面上,他比谁都激进,每每在公众场所义正辞严地痛骂贪官污吏。

谢春生没说不借,钱他还是借给妹妹了。可是他拿钱时阴着个脸,说什么别让你嫂子知道了。还说依依读个一中都要借钱,那以后读大学还不定要借多少呢。

呸,知道哥哥怕嫂子,却也不至于这样啊!但他说得对,为了刘依依将来顺利读上大学,谢丽娜必须挣钱。

天亮起床后,刘丙坤坐在客厅里。他目光炯然有神,腮帮子肿胀着,手上托着副假牙。那牙像是牙科宣传画上的模型,像是石膏做成。他托在手上木然不动,如果拍下来也像是宣传画。谢丽娜起来了,她上了趟洗手间,正眼也没瞅他。因为没睡好的缘故,她眼睛里满是血丝。还有些头晕,她不能赖床,得去菜市场买些猪排骨回来,炖上莲藕汤,再加点粉丝,刘依依喜欢喝。

谢丽娜从洗手间出来,刘丙坤说话了。他嘴里没牙,脸颊上豁着个洞,四处透风,说出的话语音模糊,像是一个几十年的哑巴突然学会说话了。他说什么,你得通过他的嘴形去琢磨和猜测。单是听,谁也听不明白。谢丽娜连蒙带猜,算是弄清楚了他的意思。

刘丙坤在责怪她,说她夜里插药瓶时,把他的嘴给戳伤了。你使那么大劲,把我的嘴扎得稀烂。他指着自己的嘴声讨谢丽娜,你再加把劲,就能把我的舌头给绞断。我招惹你了吗?你恨我的儿子也不能这样对我啊,我还能活上几天?他摸着自个的脸颊,说你看看,这儿都肿了。

老头已经到了没有眼泪的年纪,他挤着眼睛,却怎么也挤不出一滴泪水。

谢丽娜不理他,她知道刘丙坤无非是想要她哄哄。她懒得哄,没有精力,也没这份心情。她咣地一声带上门,出去买排骨。

三月的天气阴晴不定,有人穿着毛衣,也有人还穿着羽绒服。刘丙坤一时糊涂,一时清醒。但却是糊涂的时候少,即使有时看上去糊涂,也有可能是假装的。就像孩子总在撒娇邀宠一样,刘丙坤也会胡搅蛮缠。他的目的显然是为了能吸引住谢丽娜,让她把心思多搁在自己身上。这样的动机既单纯又隐蔽,还有几分狡诈,老年人的狡诈无处不在。为此,他处心积虑地撒谎,说他肚子疼。还说他便秘,他长久地坐在洗手间的马桶上,故意大声哼哼着。回到客厅里,他脸上摆出痛苦的表情。他还说,因为蹲的时间太长,他站起来时好一阵头晕眼花。他差一点就摔倒了,到了这个年纪一摔倒可就麻烦。你想想,我要是瘫痪了,你的日子好过吗?他斜着眼睛问谢丽娜,好像他没有摔倒就值得赞美和感恩。而谢丽娜,通常都会不予理睬。

其实,刘丙坤的这些变化,用谢丽娜跟刘依依的话说,简直就是症状。刘丙坤的这些症状,大多出现在刘立秋走掉之后。他的儿子不在这个家里,他不得不和儿媳妇和孙女住在一起。这让他怎么着也不理直气壮,他就像是生活在别人家里。将会被儿媳妇养老送终,这样的结局让他不寒而栗,一想起来就会揪心,他觉着丢脸。但他又倔强,这些想法被尽量遮掩着。他因而变得乖戾,说谎,还丢三落四。谢丽娜说他是老来疯,人老了都会疯疯癫癫。刘依依却说不是,她说爷爷和我一样,他在想念一个人,就是我爸爸。

孙女的猜想,无法从刘丙坤那儿得到确证,他从没提起过儿子。尽管有几次他做梦时梦到过,却无一例外地说,在梦里刘立秋被人弄死了。说这些话一般都在饭桌上,谢丽娜盛上一碗饭端到刘丙坤面前。几十年来刘丙坤的饭量一直没减,他能吃能喝。饭吃到一半,他会说昨夜梦到那个死人了。死人是他现在对刘立秋的称呼,有人把他给弄死了。说完又吃。每当谢丽娜好奇地追问怎么弄死时,刘丙坤就会保持缄默。次数多了,谢丽娜不再追问,她相信刘丙坤又在玩花招。他根本没梦见刘立秋,也没梦见他被人弄死。他只是说说而已,他在虚构梦境。之所以这么说,肯定是刘丙坤在讨好谢丽娜,毕竟刘立秋对不起她。也可能是他在诅咒儿子。或者,谁说得清呢?他更像是在以此怀想刘立秋。

菜市场里的人要多于平时,一到周末,一中的学生都要回家,许多家庭都在买排骨。从小区里走出去,谢丽娜一路上遇到了好多人。林林买车了。她老公的哥哥在部队里,是个管后勤的大干部,她老公跟着他做工程,听说赚了大钱。林林早些时拿了驾照,有事没事都要开着车。但她又没有多少地方可去,老公不在家,她出门只是为了买菜,逛街,接送孩子或倒垃圾。或者去去晃晃馆,可是小区里已经有了两家晃晃馆,谢丽娜这家,和肖如意家。林林要在小区里上晃晃馆,根本就不用开车。所以她很苦恼,见着熟人就会拉着人家上她的车。

林林和谢丽娜住一个单元,她住三楼。车已经发动了,见谢丽娜下来,林林摇下车窗,探出脑袋说你这么早去哪呢?是去买菜吗?上车上车,我也买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