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越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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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猪喜剧(下)(3)

陈文广的脸看着看着就白了,诈骗和抢劫听着就害怕。他没想到犯罪这么容易,他不想犯罪啊,这些很重的话让陈文广丧气。他想起了那些布告。法院给有罪的人判刑之后,会把布告到处张贴。那些布告通常都是白色的。

那你说怎么弄村长?陈文广身上浸透着一层冷汗。

没别的办法,把陈白义的母猪给他送回去。

那我的亏可就吃大了,陈文广非常伤心。他吞了一口唾沫,就像是咽下了满满一大口碎牙齿。

至于他们道德败坏的事,以后再说。村长说,你要有委屈,你可以找我。

8

母猪不是陈文广送回去的,那也太不像话了,太没面子了。陈白义自己来赶的它们。他要低调得多,没有像陈文广那样在村里绕一个大弯子。他从对面径直赶着它们回家。陈文广和刘玉英紧紧闭着房门。

尽管如此,烟灯村还是有很多人看到了。刘发松站在自己的房门口,他看到陈白义使劲咬着嘴唇,但那嘴角的颤抖还是暴露出他的冲动。陈白义一定是想放开喉咙唱一曲小调,他没那么做是怕太刺激叔和婶娘。很多人在看笑话,或是在心里笑。那两头母猪摇头摆尾地走着,全然不知人的心事。刘发松真想进屋去拿一把镰刀,就像割麦子似的,把它们鼓胀的奶头全都割下。

陈文广在屋里睡了几天,像是病了一场。起来后,走路都有些晃晃荡荡。他觉得自己太可怜,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我不能就这样算了,他反反复复地唠叨说。陈文广这样子让刘玉英感到痛心,这不是害了自己的男人么?你要振作,她说。还怎么振作?你算是白让人弄了呢。你把我放在嘴里说烂了也没用啊,总得想个办法。想办法?这办法不就是你想出来的吗?赶他的猪。结果呢,又让村长给要回去了。这不是明着又往我头上扣了一回屎盆子?先前被你们扣了一回,还想办法,是不是又要扣?我这哪还有一点颜面?陈文广摊着手,都是你给惹的啊。要不,我们也去找村长?刘玉英说,他能找我们为什么不能找?村长能给他说话,也能给我们说话。那哪能?陈文广猛地捶着自己的脑袋,你没见他那样子,只愁没治我的罪呢。他吓着你了?都是你做的好事,陈文广怨恨地看着刘玉英。

从此,陈文广就像是一条狗被打断了脊梁骨。他变得痴痴呆呆,并经常捧着头坐在那一想就想上好半天。看那样子就像是头痛病又犯了,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头痛病。要有,也就是现在。他还不停地长吁短叹。刘玉英担心自个的男人就这么废了。她安抚他,炖肉汤给他喝。陈文广不领她的情,他一拂手把肉汤泼到地上去了。

某一天,天还没亮,刘玉英还在睡梦之中,陈文广背着行囊,离开了家。等刘玉英早晨醒来,陈文广已经不在。她没太在意,以为丈夫去了义乌。可是几天以后,义乌那边,陈文广以前的老板打电话来催他上工,刘玉英这才知道丈夫没去。他没去义乌。那么,陈文广去了哪里呢?他以前的电话号码变成了空号。陈文广就这么失踪了,他离开烟灯村,并有意在外面“走失”。外面那么复杂,要想把自己走失并不是件难事。陈文广再也没回来,一直到刘玉英生下了他的孩子,他也没回来。刘玉英甚至没办法通知他。

那天夜里,只有刘发松看到陈文广离家出走。自从陈文广回家,刘发松几乎天天,或是隔天夜里就到墙角去“听房”,听里面的动静,听他们在屋里怎么说。都是因为猪,把猪赶回来时,陈文广得意过。退回去后,陈文广就被彻底打垮了。沮丧,愁闷,丢脸。他总在叹气。刘发松很为他着急。

在外面,在墙角里,刘发松想到了两个办法,却无法告诉他们。他想到的第一个办法刘玉英也想到了,就是找村长。对,没错,陈白义能找孙得贵,你也能找。他杂货铺里的好烟好酒都是现成的,全搁在柜台上呢。只要你买过去,找上他,他就能帮你搞定。难道连这都看不明白吗?村里,当然是村长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是这一招被陈文广否定了。那么,还有第二个办法。他们都没想到,刘玉英也暂时没有想到,但刘发松想到了。刘发松像陈文广一样恨陈白义,想要报复他。而最恶毒的报复莫过于毒死他的猪。他不是把母猪赶回去了吗?他的母猪不是即将下崽吗?你毒死它们,拿“毒鼠强”或农药,拌在猪食里喂它们。它们一吃下去就会暴死,猪的尸体像僵硬的石头,或冬天里的冻土。他们没想到这个。陈文广悄悄离开了村庄,他选择在深夜,接近黎明的时候离开,是不想让人看见。刘发松在黑暗里看到了他的影子,他伛偻着腰,一步三回头地走着。那样子就像是在告别,刘发松相信他再也不会回来。

陈文广真的没再回来,他不见了。刘玉英想念他,为他担忧。他会去哪儿呢?以前他用过的手机就像是一只鸟,骤然间被打死了,每次拨叫它,都会有冰冷的声音在播报它的死讯: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空号。死鸟。他一定有了新的电话号码。它们是哪些数字?刘玉英在自己的手机上胡乱地按着键,十个阿拉伯数字怎么拼凑呢?她来到杂货铺问村长的老婆,陈文广有没有留下电话?有啊,村长的老婆说,她递过练习簿。刘玉英看到那还是以前的号,是义乌的。有新的吗?他有没有说过新号?没有。村长的老婆看着这个大肚子女人,她脸上的忧虑和她的肚子一样,一目了然。死鬼!刘玉英骂着。

村里失去了一个男人,不是件大不了的事,也没有影响到陈白义家里的猪。相反,猪事业变得很红火。两头母猪很快成了产妇,它们产下了头一道崽。那些小东西睁着棉花一样柔和的眼睛,可爱得像一窝小老鼠。那皮毛,那叽叽咕咕的叫声。母亲常常会仰儿八叉地倒在地上,任由那些小东西抢夺它们的乳头。

很多人拿着钞票来买猪崽,陈白义一个也没卖,他舍不得它们。他现在琢磨着真要办个养猪场,先把它们喂大了再说。办养猪场不也还是要买猪崽吗?他这些猪崽不用买,等到把它们喂成了一群大肥猪,再出栏卖掉它们。然后还可以再扩大。村长说过要帮他,镇长也可以帮,还有镇里的信用社。一个养猪场,不久的将来就会出现在烟灯村。那些猪崽在长大,它们开始发出急哄哄的声音。它们好像很容易饥饿,总在吵吵着要吃食。人们都在看着这些猪。肉价还在涨,猪肉。它们早晚有一天会长成肉案上的猪肉。它们就是猪肉。陈白义有一天会因为这些猪而发迹。已经可以看到那些钞票。那些钞票现在还长着脚,长着毛。它们在猪圈里拉屎拉尿,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尿臊味。

村里还没有谁喂过这么多猪呢,人们看着就眼红。特别是刘玉英,她为这些猪而痛苦。它们差一点就是她的,但到底不是。这事直接导致了陈文广失踪。她有理由痛恨它们,痛恨这些猪。有时候刘玉英会站在门口诅咒,她说,怎么就不发猪瘟呢?她仰起头来望着天,天上满满地飘荡着阳光,怎么就不发猪瘟呢?

刘玉英的诅咒,对刘发松是一种安慰。他想不明白,她怎么就不投毒呢?投毒比猪瘟来得快啊,不就是要它们齐刷刷全都死掉吗?但刘玉英不会,她只是在企盼着能发一场猪瘟。村长有时会转过来,他倒背着手,对着那些猪指指点点。陈白义赶紧过来,村长说,你的步子迈得不够大啊。

刘玉英挺着大肚子,她快要分娩了。经常想起陈文广,会让她心生愧疚和悔恨。她就要生下他的儿子。这时传来了陈文广的消息,有人说他在山西黑煤窑里挖煤。他终日在井下,只是这消息还没有被证实。刘发松记起了他离去时的身影,在夜的黑暗里,他佝偻着腰,弓着背,就像是一条菜青虫,一下一下地蠕动着。这和他在井下的样子是不是差不多呢?弓着背,黑暗,蠕动。

等生下了儿子,刘玉英想,我得去找他。但她并没有行动。山西有那么多黑煤窑,她上哪儿找去?很可能她只是想想而已。

9

对猪投毒,一直是刘发松挥之不去的心愿。如果刘玉英做不到,他可以代劳,他愿意对那些猪下毒手,毒死它们。陈白义应该受到报应。他睡了刘玉英,气走了陈文广,按天理他的猪不会如此兴旺。但刘发松不能,真要毒死了那些猪,人们肯定会认为那是刘玉英干的。他们会找她算账。因为谁都知道,刘玉英恨那些猪,视它们为眼中钉。刘发松不能让她背上黑锅。

这天,陈白义赶着两头母猪到镇上去,在稻场里碰到了刘发松。他有点害怕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并隐约感到刘发松对他不怀好意。所以每次见着面,他都会讨好刘发松,往他手上递烟,尽量挤出一些谄媚的笑。去镇上给它们配种呢,他说,不配种它们怀不上崽。

配种吗?刘发松说,你自己给它们配呀。

你说笑呢,陈白义说,笑话我!

我呸,刘发松突然往他脸上喷了口唾沫。一满口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陈白义兜头抹了抹脸,他抹下了一手黏糊糊的黏液,就像这双手刚刚在一锅洗完了餐具的洗碗水里浸泡过。

这从哪说起?陈白义用力甩着手,手上的黏液像油漆,怎么也甩不掉。

转眼到了冬天,打工的人年关时都会回来。年关对刘发松是个坎。他欠着村长四千块钱呢,那钱在年关时一定得还上。钱在王桂芬手上。她手上的钱不会多,那钱还都是一家人打工挣来的。他怎么跟王桂芬开口?还上嫖娼交的罚款?怎么说也是丧尽天良。刘发松还亏得慌。嫖娼,他背了这名,还没干成事呢。刚脱光衣服,派出所就来敲门了,哪那么巧?刘发松还记得那女人,她脱去衣服比王桂芬还是要强多了。王桂芬年纪大,又操劳,早就不成样子。那女人像李玉兰一样化很浓的妆,也还算有点模样。不过他不怎么记得她的长相了,从别的女人脸上,偶尔能发现点什么,好像是。他后来时常想起那女人,是因为她让他蚀了财。蚀掉的那可不是小数目,四千块呢。

刘发松搞不懂,他的点怎么会这么背?也太霉运了吧?他太划不来了,嫖娼的人很多啊。经常能听到人们隐晦地说起这些事。嫖过的男人不会少,为什么人家没有被抓住呢?刘发松不信这个邪!他还要再去一次县城。他已经知道了,嫖娼本身要不了几个钱,他还花得起。罚款村长替他交了,不能白白花了那些钱。他只想嫖成功一回。就像赌博一样,稍稍赶点本回来,他不能太亏狠了。

这一次,刘发松去了县城的城西地带。那儿也是郊区,老城的郊区。和城北地带没什么区别,也有一些小旅社。刘发松进去的地方名叫“王小二”,这名字有点意思。王小二。而刘发松这一次的经历和上次如出一辙。除了地点和人物有些出入,其它细节惊人地相似。甚至连女人也十分相像,她们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肯定不是,但太相像了。刘发松弄不清楚她们谁是谁。样子,表情,说话的声音都一样。

刚脱完衣服,派出所的就来了,当然这是另一个派出所,但身上穿的制服一样。说话的腔调和处理方式,也和上次相同。身份证,可能也是由老板娘转给了他们。最终也还是由村长孙得贵出面来领他回去。

孙得贵只差没有抽他的耳刮子,他痛心疾首地说,你啊,哼嗬,你啊!刘发松也想抽自己。他不知道,随便他嫖多少次,都一定会被抓住。也可能他快要知道了。但眼下还不行。有了上次的经验,他求着村长,不要罚得太多了。他只能求村长,派出所的人他还求不上。村长过去交涉了好半天。他跟刘发松说,这里的人更铁面无私,好说歹说也要四千五。他说,人家了解你的底细,你都已经是惯犯了。惯犯属屡教不改,要重罚。他们怎么知道呢?他们又不是一块的。嗨,村长说有电脑啊,都联网了,上网一查什么都清楚。

村长这回没有贸然交钱,他要先征得刘发松同意,得让他认这个账。村长有村长的算盘,钱还是得交,不交他出去得了吗?但是要他点头,他点了头才不会反悔。四千五,和上次一加就是八千五。刘发松全身都在颤抖,他想不到会有这么多。

快一年的时间,他和王桂芬通过多次电话,知道她和两个女儿的情况都不是太好。她们打了一年工又能挣到多少呢?村长在数钱,那是一叠红色的百元大钞。是他带来的,他要用这钱领刘发松回烟灯村。刘发松看着他捻着指头一张一张地细数着。在派出所里,村长数钱的样子很谦卑,就像是一个守财奴或暴发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