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翠花的心里就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她现在带着这么一个“活人”回去。可是,这个活人比尸体又有什么区别呢?不,区别就在于,当初,李翠花还怀着希望。而现在,她的心也死了。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他永远都是这样子吗?出院的时候,医生好像还给安上了一条光明的尾巴:医生说,也许亲情能创造奇迹。她必须紧紧抓住这条“尾巴”,世上不是完全没有奇迹。就看潘富贵自己的造化。一路上,李翠花忧虑的目光不时瞟向潘富贵。
潘家遭此大难,令人唏嘘。潘富贵躺在床上吃,躺在床上拉,成了废人。李翠花只能呆在屋里侍候他,照料他。家里又背上了债务,潘家还不曾背过这么多的债呢。那本账本,被李翠花小心地包裹上了好几层布。她不能丢了它。村里人纷纷上门来看望潘富贵的病情。他们都是借过钱的人。说是看望,实际上也有打探消息的意思。见潘富贵成了这样,他们都有些惊慌,还要故意掩饰。李翠花知道他们的想法,就一遍又一遍地保证:无论如何,钱她是要还的。
现在的问题是,潘冬明上不上大学?家里的钱都用光了,还欠了债。潘冬明表示坚决不上。他要等潘富贵稍许稳定了之后,就出去打工。他要挣钱。
李翠花不同意。她说,你爹就是为了让你上学才摔坏的。你不上学越发对不起他。
听李翠花这么说,潘冬明哭得浑身颤抖。他也想读大学,那是他的梦想。可是实在没办法。李翠花同样也没有办法。她只是这么一说,觉得应该让儿子读书。到底能不能读,谁的心里都没底。每每说到这件事,到头来母子俩都只能相对而泣。
报名上学的日子在逼近,潘冬明还找不到一点出路。李翠花和他一样,整日里忧心如焚,长吁短叹。这时,镇里的一名通讯员把他们的遭遇写成新闻,寄给了省里的一家小报。这是一家都市报。每年的这个时候,这家小报都会组织一次对贫困大学生的助学活动。接到通讯员寄去的新闻稿件,一名卓姓记者专门跑到乡下来核实情况。
卓记者来到潘家,所见所闻让他感动不已。他拍了好多张照片。对母亲和儿子都做了细致的访谈。有几次,卓记者不得不摘下眼镜,用纸巾擦眼睛。回去后,他马上写了一大块文章发在报纸上,和文章一起还配发了几幅照片。卓记者在这篇文章中分别写了三个人物。每个人物都单独作为一节。他着重写了这么几点意思:1.潘富贵,一个勤劳而又善良的农民,为了给儿子筹款上大学,去山上采药。因为一次意外,被摔成了植物人。2.李翠花,潘富贵的妻子,潘冬明的母亲。一个伟大的女性。她倾家荡产挽救丈夫的生命。当丈夫成了植物人后,她又坚强地守候在他身旁,期盼奇迹出现。尽管家里已一贫如洗,却从未放弃儿子上大学的梦想。3.潘冬明,他们的儿子。以优异成绩考上了武汉市的一所著名院校。鉴于目前家里的现状,他决定不上大学,去外地打工。挣钱给父亲治病,为家里还债。
卓记者的文章写得很成功,好多人打电话到报社来询问情况。报社陆续收到了一些小额捐款。其中一位名叫郭德兴的商人,更是当即表态,他要全额资助潘冬明。让他读完大学。卓记者带着这一好消息,和将近一千来块钱现金,再次来到潘家。李翠花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高兴得又哭又笑,笑了又哭。她还抓着潘富贵的手一阵乱摇,对着他喊,听见了吗?我们碰上贵人啦,贵人!儿子可以上大学了,儿子能上大学。
几天后,潘冬明就收到了郭德兴寄来的一封信和一万块钱现金。郭德兴叮嘱,这一万块钱是第一年的学杂费。此后,他还会每月寄三百块钱到学校去,按月寄,给潘冬明做生活费。如不出意外,他会一直资助潘冬明到大学毕业。
贵人!哦不,是恩人。潘冬明和李翠花反复读着那封短信。他们当着潘富贵的面大声地读,读了又读。知道吗?他们说,恩人的名字叫郭德兴。郭德兴!潘富贵有一对黑眼珠子,他瞪着他们,又好像越过他们瞪着别处。对他而言,他们的兴奋和手舞足蹈是混沌的,模糊的,和毫无意义的。他们不再是人,而是两个物体。他们成了自然现象。在潘富贵眼里,他们就像是两只活动着的床头柜。他的冷漠和无动于衷,在一瞬间减轻了他们的幸福,并加重了恐惧和担忧。你不是一直盼着儿子能读大学吗?李翠花叫着,现在他读成啦。
潘冬明按照信上的地址,给郭德兴回复了一封长信。那地址是武汉市某某研究所,某某邮电支局第某某信箱。在信中,潘冬明表达了他和母亲浓郁的感恩之情。可是,他并没有收到郭德兴的回信。他又写了一封,过几天又写。到潘冬明入学前夕,他已经写了三封信,都如石沉大海。
这并不影响潘冬明的心情,他想郭德兴一定是太忙了。到了武汉,还有机会,他会找到恩人的。李翠花也说,一定要找到他。
上学时,潘冬明取出了那一万块钱。他只带走了通知书上规定的学杂费。大约是七千多块钱。剩余的钱,和卓记者带来的那一千来块钱,他都留给了李翠花。
潘冬明说,妈,你可以还上一点债,也可以给爹补充些营养。
李翠花说,那你每个月的生活费呢?
你忘了吗?我们的恩人不是说每月给我三百块钱嘛。
哦,对了。贵人,郭恩人。
还剩了一些,有几千块钱。李翠花打算还给乡亲们,这也是潘冬明的意见,还一点是一点。但是,怎么还呢?还谁不还谁呢?为这,李翠花很费了些脑子。要说还谁都可以。又怕事做得不公平。还了的自然高兴,没还上的就会有想法。毕竟钱是一样借的。想到最后,终于想出了办法:按总数的平均数还。借得多的还多些,借得少的还少些。谁也不能说什么。李翠花就跟潘冬明说了,让他算一下。潘冬明在上学的前一天夜里,算了大半夜。家数太多了,而且有的借了一次,有的借几次。算起来很繁琐。得把所有的数字都拢起来,再来算应该还的数。
李翠花挨着一家一家地登门。她拿着账本,告诉人家,这回只能还上这么多,钱是怎么来的?谁谁多少,谁谁又多少。
她说,这都是潘冬明一笔一笔算来的。
听说是潘冬明算的,就都放心。也都说这事办得公平实在,就得这么办。照这么着下去,要不了多久,潘富贵的债就能还完啦。他们还说,没想到潘富贵这一摔,倒还给家里引来了一个贵人。谁说不是呢?就算潘富贵好手好脚的,也不一定能供儿子上大学。现在,他摔成了活死人一个,还躺在床上,潘冬明却轻轻松松上学去了。
潘冬明走了,到武汉去了,他在那儿上学。李翠花在他临走的时候对他说,你好好读书,我好好照顾你爹,谁知道呢?你爹说不定能好起来。
儿子是九月初走的。灼热的夏天已逝去,很快到了秋天。这是一个温暖而又充满期冀的秋天。李翠花独自在家,逐渐养成了对着潘富贵自言自语的习惯。每当农活和家务事做完了,她就会坐到床边,对着他没完没了地说话。她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的闲话。以前她不是这样的,以前她不爱说话。她说,你个死鬼,你倒是享福了。要享福也挺容易啊,只要把自己摔坏就可以啦。摔坏了脊椎,就可以瘫痪。摔坏了脑子嘛,当然就是傻子。你知不知道?你就是个傻子。李翠花噗哧一声笑了。你傻得才厉害呢,随么事也不明白。只知道吃,只知道拉。吃也好,拉也好,还要人侍候,都得在床上。你呀,你现在跟皇帝一样,皇帝也没你享福。一个人可以傻到这种程度啊。你能吃,能睡,还能拉,别的一切都不管。你吃得比我还多呢。喂多少你就吃多少。
李翠花放下饭碗,给潘富贵擦洗身体。她细心地料理着这个男人。她给他铺着厚厚的尿布,尿布下面还垫着灶火灰。尿布必须勤换。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大便或小便。从他的脸上和肢体上,你看不出任何动静。他没有表情,身体也不会动弹。夏天,他出汗。汗水干在身上,巴着皮肤。他长满了痱子,那是些通红的小疱子。它们布满潘富贵的全身。当时潘冬明还在家。为了通风,他打开门窗。风吹进来了。苍蝇和一些细小的虫子也跟着进来,它们叮咬在潘富贵的身上。李翠花给他扇着扇子,潘冬明则用凉津津的湿毛巾敷他。可是,不可能总是这样细致,他们还有自己的事要做。潘富贵必然会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那种时候他难受吗?尤其是夜间。李翠花知道,按照常规,那些痱子一般都会在夜间气温降低时作痒。它们让你的皮肤奇痒难忍。但是潘富贵睡得死沉死沉的,他毫无知觉。倒是李翠花自己觉得皮肤别扭。她爬起来给他扑上痱子粉,把他弄得白糊糊的。
到了秋天,潘富贵不会再长痱子。却又要注意气温的变化。早两天,李翠花忘记了早晚给他搭上薄被子。他就感冒了。他流清鼻涕。看到那些清鼻涕,李翠花惊讶地想,他也可以感冒啊。她捏着他的鼻子,喂了几粒感冒药。没过多久,清鼻涕就不见了。真有意思。他只是不会说,不会想。其他方面和常人并没有太大区别。
最麻烦和头疼的事情,还是大小便失禁。李翠花不仅要洗尿布,还要洗潘富贵。潘富贵的体重几乎没有减轻,他还是那么大的个头。要搬动他很难,他一点也不配合,就像是搁在床板上的一截树桩子。每洗涮一次,李翠花就会累得要死。
如果说李翠花和潘富贵从此过上了一种新的生活,那么,现在他们还处在“蜜月”期。这一时期还将持续一段时间。总体来说,李翠花还算乐观,心情也比较好。她的乐观是因为事情才刚刚开始,她还抱有希望。她希望潘富贵能好起来。另一方面是潘富贵这样,奇迹般地为家里招引来了一位贵人。村里人都这么说,也是村里人羡慕他们的原因。要不是潘富贵摔成这样,会有郭德兴出现吗?郭德兴是大城市里的人,他认都不认识你。做人要有良心!郭德兴这个没见过面的恩人,是李翠花的精神支柱。她对潘富贵的细心照料算得上任劳任怨。
可是,她没意识到这只是开头。她的磨难漫长得没有尽头。她想到过吗?她在后来将会想到。后来回想往事时,她会不寒而栗。
李翠花的美德,在乡下被广为传诵。瘫在床上的丈夫,为她赢得了显赫名声。越是在远处,她的名声越大。但是,也有一些不同的说法。这些说法主要集中在烟灯村。有那么几个人在私下里说,喂一头牛,养一头猪,一年下来又能挣得几个钱呢?而李翠花不过是养了一个瘫子,却能得到这么大的好处。潘富贵摔得值!他这一摔,就给家里摔得发财了。这些话不是没传到李翠花的耳朵里。她听说过。不过,他们也不是说得没一点道理。村西头的老先生,那位赤脚医生也到家里来看过一次。见到他,李翠花的心里木木的,她想哭。
赤脚医生问她,你不后悔吗?
她说,不后悔。
老头什么也没说,背着手离去了。
卓记者又来过一次。他说他要做连续报道,这件事他要一直连续报道下去。因为它值得报道!卓记者很为他以前的文章而骄傲。用他的话说,就是他的文章挽救了一个家庭。一个濒临失学的大学生,终于圆了大学梦。所以,记者的这一次到来,引起了很大反响。许多本村和外村的老百姓都跑来看他。还有镇里和村里的干部也赶过来陪他。这些人无不对李翠花竖起大拇指。干部们除了称赞李翠花,还热情地向卓记者推荐了本地的另几位典型。干部们说,他们的事迹同样可歌可泣。只是因为本地的笔杆子太弱,才没能及时地把他们宣传出去。
卓记者很慎重地答应干部们,等他采访完了这里,一定去看看。
卓记者忙着里里外外的拍照。尤其是在潘富贵的病床前,他反复地给李翠花摆造型。各种各样的都有,有李翠花弯着腰,正微笑着跟潘富贵耳语的,有哼歌的。也有喂药的,喂食物的。还有给潘富贵擦洗身体的。这些日常生活当中李翠花一直在做的事情,这时都被一一排练演示了出来。卓记者忙得满头大汗。自然点,自然点,记者说,你不要老想着这是要给你拍照片。你尽量轻松些,重复一下你平时做的事就可以了。别的事你不用管。拍照片那是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