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越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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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冬泳的人(上)(1)

下了几天雪,天还没大亮,又是那几个人,咯吱咯吱地来到了府河边。咯吱咯吱,那是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声音。总是那几个。天还早着呢。要过十几分钟,或半个小时才会天亮。他们的面孔看着都很模糊。就像是隐藏在晦暗的光线里,或是刚从那种光线里浮现出来。浮凸着。要仔细辨认才能分清每个人。但是他们自己无需辨认。他们听声音就能知道谁来了,谁还没来。每个人都拎着一只小包。里面有内衣,毛巾,香皂和泳帽,有的还带着一小瓶白酒。

他们在做下水前的准备。伸展肢体,或大声咳嗽。在堤岸上走来走去。咳嗽的人并不多,更像是在做深呼吸。从他们嘴里呼出的气息,尽管看不太分明,但他们仍然知道那就像是白色的烟雾。太冷了这鬼天气。有人在唱歌。有人抿了一口白酒。

刘金月来了吗?

问话的是李永刚。他刚喝了一小口白酒,为的是暖和暖和身子。

来了,正放东西呢。

不远处弯着腰的那位,这时直起身来,说是我。

李永刚头发全都白了,但嗓音洪亮。除冬泳外,他还练气功和太极。每天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都会问一声,刘金月来了吗?

今天有些特别。按照约定的时间,电视台的人马上就要来了。所以,他们都不急着像往常那样急匆匆地脱衣服,往水里跳。李永刚看了看表,说都等会,电视台的人很守时的。

电视台是和李永刚联系的,要拍一拍这些冬泳者。他们在这座城里很有影响。有影响那是肯定的,李永刚承认了这一点。尤其是要拍一下刘金月,电视台的人补充说,她的镜头必须是特写。当然,拍她的特写没人有意见。拍完之后,不仅要在本市的电视里播放,还要往上送。这是电视台方面的想法。刘金月无疑是个典型。她对生命的热爱和珍惜,将打动每一个看到影像的人。

李永刚和大家都通了气,这是在昨天。我们也要上电视了。这让所有的人都很兴奋。他们是一帮老人,冬泳者中一直都是以老人居多,电视恰恰是他们最重要的资讯来源。说到电视,他们都会如数家珍。明星,广告,电视剧或新闻。不能设想,如果没有电视陪伴,这日子还怎么往下过?居然也能上电视了,好几个人当场跳了起来。可是刘金月却不以为然,她根本就不理这个,一转身走了。李永刚对着她的背影喊,你可别忘了这事啊,刘金月。

还要再等等,电视台的人才能来。要有光线,有光线才可以录像。像这样黑乎乎的能拍什么?李永刚对此有经验。据他说,他在位的时候经常上电视。他在安慰大家。刘金月默默地走到一边去,李永刚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他很担心这个女人。这个早晨,他想和她聊聊,说点什么。抛下所有的泳友,就和她一个人聊。这种冲动折磨着他。他想,能不能在电视台的人来之前和她谈谈呢?

刘金月已经走得很远了,她在散步。冷冽的风,不是太大,但锋利。堤坝外侧,是一排排杉树。若是在夜间,它们一定像是古代的士兵。而现在它们就是树。刘金月轻蔑地想,杉树。往府河的上游方向走,还有两公里左右,那里正在建一座新桥。这座城市,好像总在建桥。它要那么多桥干什么?早些时电视里好像有一座桥坍塌了。在江西九江。没过多久,好像湖南的一座在建桥也垮塌了。因为有了电视,这些事一下子就传开了,到处都知道。刘金月虽然还没上电视,但她的事迹也早已传得很远。报纸上,杂志上都登载过。退休教师刘金月罹患乳腺癌,双乳被切。一个女人没有乳房了,就是这样。不是没长过。是被切掉了。医生。手术刀。那是个年迈的医生。在武汉的一家大医院里。刘金月还记得他严厉而混浊的眼睛。他的脸和手上,都长满了老人斑。而他的眼球,则混浊得就像是假的。看上去他总像是要流泪,却又流不出来。正是他切去了刘金月的乳房。他说好多女人都被他切掉了。还有一些女人在等着他切。这不是他想做的。他也不愿意干这个。可是没办法,他对着刘金月摊开双手。除非到死,我可能会一直就这么干下去。当时刘金月凄惨地想到,怎么就没人切掉他的双手呢?没了乳房,刘金月并没想过死。她开始了冬泳。快三年了,刘金月还活着。她活得好好的。这种事,当然可以登上报纸和杂志。

昨天晚上,快十点钟的样子,还不到十点,李永刚给刘金月打了电话。电话打到她家里。那时候,刘金月和孙旺喜的争吵才刚结束。刘金月在看电视。这段时间,两人争吵的次数明显增加。比以前更频繁了。部分原因是他们的女儿孙梅花。简单点说,孙梅花离婚了。离婚之后的孙梅花重又回到娘家来住。她拎回了三只大皮箱,两只蛇皮袋子,和一只老红色的塑料大盆。这些东西都是由出租车运来的。邻居们看着它们被搬下来,都掩着嘴角偷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在搬家,或是某个在外地打工的人回来啦。孙旺喜的家本来就很狭窄。他们住在学校分给他们的旧房里。自从孙梅花出嫁后,老两口勉强能住下。但现在她回来了。皮箱里装的都是衣服,蛇皮袋子里是各种各样的鞋,而塑料盆里则是无关紧要的日常用品。它们被散乱地放置在一间狭小的客厅里。为便于使用,皮箱和袋子的口都敞开着。孙梅花晚上就把沙发打下来睡,白天再竖起来。这哪还像个家啊?乱得不成光景。孙旺喜很生气,整天阴沉着脸。要是在乡下,早就鸡飞狗跳了。他厌恶自己的女儿。孙梅花也太不成样子了。离婚,就是因为她乱来。孙旺喜听过很多有关女儿的传说。那些话传到孙旺喜的耳中通常会变得淫秽不堪。他不相信那都是真的,其中肯定会有一些是栽赃。但大部分他不能否认。孙梅花的放荡勾当从来就没瞒过刘金月。现在离婚了,孙梅花那么心安理得地住了回来。这种行为近乎无耻。孙旺喜的身体并不好,刘金月还是个癌症病人。可是家里突然间无端地多出了好些事来。孙梅花有时会回来吃饭,有时又不回。弄得他在煮饭时根本就不知道应该淘洗多少米。还有她的脏衣服和脏鞋袜像小时候一样到处乱扔。好像这些人就该给她收拾,凭什么啊?那些脏衣服,就连脏内裤,她也不洗。这些年来,家里做饭洗衣服都是孙旺喜。刘金月从来不做。她哪能做啊?她说我活一天是一天,说不定哪天就死了。你就别指望我啦。当然只能是孙旺喜。他洗所有人的衣服。孙梅花的衣服颜色和款式都是他所没见过的。她可真能穿啊。饰带,蕾丝花边,奇形怪状的口袋。洗着洗着,孙旺喜就会发现从衣服里掉出一只或几只安全套来。除了这些东西,再就是糖果,巧克力块,和纸条。纸条上一般都写着隐晦的话语和电话号码。

这就是你女儿,你看看她做的好事。孙旺喜拿着这些物证攻击刘金月,他一直在搜集物证。自从孙梅花回来,他就没停止过攻击刘金月。都是你给惯的。打小你就纵容她。你以为你是在为她好啊,实际上你是在害她。现在就是证明。

什么证明?你要证明什么?刘金月质问道。

嘿嘿,孙旺喜冷笑着,难道就不是报应?

你在跟我说报应?刘金月气得发抖,她的全身都在发抖。孙梅花到底做了什么?你要这样说她?你恨我可以,也不能这样说她啊。我是没几天好活了。你还是她父亲呢。有这样做父亲的吗?你就真的以为她不是你女儿?

是我女儿,当然是我女儿,谁说不是我女儿?这可不是我说的。

你不就是这意思吗?你容不下她。她早晚还是要走的,不会赖在你这儿。

孙梅花在医院上班,做护士。值白班,也值夜班。可是她的生活完全没有规律。即使不值夜班,有时她也会彻夜不归。孙旺喜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但却可以猜出来。刘金月也知道他能猜出来。在这方面两人向来都是心照不宣。将近三个月了,孙梅花夜间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她白天睡觉,晚上却见不着人。简直就是昼夜颠倒。如果总是这样,倒也罢了。问题是有时深更半夜她又回来了。某一辆车呼呼地开来,停在门口,放下她,再开走。临走,那车会发出嘀嘀的一串笛声,算是告别。孙梅花则踢踢踏踏地开门,洗刷,打沙发,呼呼啦啦地弄出一片响声。这么一弄,被吵醒的人哪还睡得着?孙旺喜叹息着,在床上一个劲儿地辗转反侧。而孙梅花却早已酣然入梦。她可是太累了。

孙旺喜睡不好觉,也会和刘金月吵。他抱怨头痛,这都是没睡好的缘故。要知道过去孙旺喜从来就不曾有过头痛的毛病。是孙梅花把家里搞成了这样。除了她本人,还有电话。孙梅花的手机和固定电话。电话现在也成了一大公害。在夜间十二点之后,它的铃声简直就像摇摇晃晃的草编小桥,悬垂在绝壁上面,让人胆战心惊。孙旺喜说这对他的神经是一种折磨。他受不了。可是现在家里的电话特别多。孙梅花有时会关上手机,也有可能是在外面,她的手机恰好没电了,这种时候找她的电话都会打到家里来。

孙旺喜曾当面质问过孙梅花,为什么要把家里的电话告诉别人?

孙梅花扑闪着眼睛说,我总得要让我的朋友随时能找到我呀。

你的朋友?哼!你的朋友可真多呀。

那是,他们总要找我。

最可怕的是孙梅花早就出去了,她肯定是被某一个男人先约走啦。但另一个男人(几个?)却并不知情,或还不死心。他打不通孙梅花的手机,她大概是关机了,或是没电?就会打家里。通常这时都会是夜里转钟以后。孙旺喜,当然也包括刘金月,他们刚睡去不久。也许还处在一个可怕的,或另一个稍能给人一些安慰的梦里面。铃声突然急骤地响起来。孙旺喜还没睁开眼睛,仿佛就看见了那条悬在空中的草编小桥。它晃晃悠悠的,让孙旺喜的心头一阵阵收缩抽紧。有时一个夜里,这种铃声会反复响上几次。

它会把我搞疯的。孙旺喜说,哪怕你是个好人,也会搞疯。按他的意见,他要在上床时就把电话线给扯掉。扯掉电话线看有谁还能打进来?

可是刘金月不同意。家里没个电话怎么行?要是出了意外怎么办?

意外?能有什么意外?

不能这么说,孙梅花毕竟还是个单身女子。她要是出了事,首先还是会先想到家里的。她不通知家里还能通知谁?

她出不了事的,她正快活着呢,哪能出事。

孙旺喜还是偷偷地扯过几回。他用背对着刘金月,假装是在收拾床头柜上的东西,悄悄地就把线头给扯脱啦。但是,到了半夜,铃声还是如期响了起来。孙旺喜起来一看,扯脱了的电话线头重又给完好地插进去了,一定是刘金月干的。孙旺喜非常丧气,他以为刘金月不知道,但刘金月什么都知道。他这一生都没斗过她,她总在后面,或高处盯着他。她能制住他,一生都是这样。

我本来扯脱了的,你还要插进去,害人。

刘金月这时哭了起来,泪水明晃晃地糊满了她的脸。她刚接完电话。她对电话里的那个人说孙梅花不在,可能在医院值夜班。没有,是吧?那就是有事,还没回。她赤脚穿着棉拖鞋,站在地上瑟缩着。你为什么要这么恨孙梅花呢?她有罪吗?她可是你的女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刚刚摆脱了一场差劲的婚姻,短时间地放松一下有什么不对?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孙梅花出事了,没有电话我们就会都被蒙在鼓里。再说,我的病要是突然犯了,情况紧急时又该怎么求救?你这不是要我死吗?如果你盼着我死,我倒不如死了的好。

又是这一套。刘金月站在地上唠叨个没完。她瑟缩着,冻得身体都打了弯。她在虐待自己,这是她经常使用的方法。

孙旺喜赶紧爬起来,跟刘金月赔不是,央求她回到床上,裹进被子里去。他承认扯掉电话是不对的,只顾自己睡觉而不管别的。这也太阴暗太过分了。他保证以后再也不搞这类小诡计,一定要让电话畅通无阻。哄了好半天,才连拉带拽地把刘金月弄到床上去。她已经冻得像一块铁。自那以后,孙旺喜就再没扯过电话,也再没睡过好觉。

刘金月一味偏袒孙梅花,要让她过得好一些,这是刘金月一贯的主张。不要让她和自己一样。她怨恨自己年轻时生不逢时,那时她是下放知青。她后来坚持说,她个人的情感经历是一片荒芜。她这一生无非落下了个农民丈夫孙旺喜。可怨恨得太多了,到头来你不知道还有什么好事情。那么小就下乡了。刘金月怨恨她的父母不知道找个理由把她留在武汉。尤其是她母亲,从来就没有点拨过她,告诉她应该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她一定是很放心,刘金月说,就好像我一生下来就很会找男人似的。事实上她就找了个孙旺喜。孙旺喜当时不过是烟灯村的一个农民。对刘金月而言,武汉,今生今世她是回不去了。就算是孙旺喜,刘金月也还是很费了些心思。那时候不是孙旺喜找她,而是她找孙旺喜。往事真是令人沮丧啊。就像现在对孙梅花一样,她当时也不过是要比别人过得好一些。所谓别人,当然是指她身边的那些人。她的要求并不高,也就是稍稍好一点。她一生都在追求这个。但是回望过去,越到后来,会望得越清楚。看着过去的自己,刘金月会觉得心寒。尽管她始终都在算计,而结果却都是她自己并不合算。这确实没办法否认,看看孙旺喜吧。看看这个人你还能说什么呢?她和孙旺喜的夫妻生活就是明证。要到她罹患乳腺癌,被切去双乳之后,她才会认真反思这件事。她翻看了很多书,从而得出了一个结论:她认为他们的夫妻生活肮脏,龌龊,下流。这话她对李永刚说过。刘金月开始冬泳后,和李永刚成了泳友。泳友间的谈话相当坦诚。许多冬泳者都是病人。说到乳腺癌,刘金月异常悲愤地说道,孙旺喜是有责任的。

他有责任?

孙旺喜从来也不摸一摸我那里。他要么像畜生一样发泄一通,要么根本就不理我。你说说,还有这样做丈夫的吗?

从来不摸?

不摸。如果经常摸一下,会很早就发现里面的肿块。

你自己呢?

我也没这习惯。刘金月说,反正我已经没有乳房了,和你们没什么差别。我不怕说这些事。从年轻到年老,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而面对孙旺喜,刘金月却并不将这一层说破。她从骨子里蔑视他,有些事必须对他保持缄默。手术后,两人的性生活几乎减少到无。仅有的那几次,都是刘金月主动的。如果是孙旺喜提出来,她就会无情地抢白他,你还好意思做?你做得下去吗?

两人总是恶语相向。孙旺喜要稍许木讷一些,但真要吵起来,也会不遗余力。昨天,刚吃过晚饭,两人就开始吵。起因仍然是孙梅花。孙梅花是在家里吃的饭。她洗完澡,把脏衣服扔在卫生间里,就坐在沙发上等。沙发也是她夜间的床。她那神态就是在等人。孙旺喜想她就不能把自己的衣服给洗了吗?但是他没说出口。他很清楚就算他说了孙梅花也不会洗。孙梅花一定会把头一甩,说我有事。不大会儿,嘀的一声开来了辆黑色轿车。孙梅花拎起小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看看,孙旺喜说,她现在和一只鸡有什么区别?随便哪个人一叫唤,她就跟着走。看她那样子,说不定别人不唤她,她也会去唤别人呢。

你不能这么说,人家可是有身份的人。没见他还开着车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