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见对方的大阵仗,朱元璋的随从中有人竟先害怕起来,转头想要回去。朱元璋自己心里也没有太大的把握,但既然来了,不成功就必然是失败,要么全功而返,要么留下脑袋。
形势容不得他多想。他喝令众人:现在他众我寡,形势未明,大家先别慌乱,且随他们进营中去看看究竟,然后再作定夺吧。
然后他打马上前,高声喊道:“我等奉郭大帅之命前来与你家主帅商议大事,请各位进去通报一声!”
不一会儿,对方主帅刘某出迎。
客套过后,刘某即言归正传:“诸位远来,郭公必有所交代吧!”
朱元璋亮明了身份,接着便说:“来时大帅已有交代,说与刘帅有旧。听闻您军中乏粮,心里很是着急。而今,又风闻有别处的贼寇想要来攻打咱们寨子,大帅特派我前来通报刘帅。如能和我部合兵一处,那请随我一同前往濠州;若有他意,也请移营他处以避贼锋芒……”
朱同志这话说得很圆滑。濠州庙小,并不是谁都甘心往里挤的,人家先前只是探路而已,所以,话不能说满。
既然郭大帅如此给面子,刘某当面也不好拒绝,伸手不打笑脸人嘛。于是他便先许了诺,又请朱元璋留物为信。朱元璋便解下佩带在身上的香囊递给了对方,对方则好好款待了大家一番。
饭毕,刘某对朱元璋等说:“那就先请兄弟们回去报告郭公吧,待我军收拾好行装,一定前往濠州!”
朱元璋只好准备回去,但他又觉得对方还有几分犹豫:既没有确切的开拔日期,又没有确定何时会合,更没有派几个有分量的人先行一同回濠州,打点前哨……所以他很不放心,便把费聚给留了下来,让他在这边先等候消息。
情况果然有变。
三天后,费聚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告知朱老大:“朱公子,不好了!事情恐怕有变,看样子那边还有别的打算!”
朱元璋一听要坏菜,当即就点起了一支三百人马的精壮队伍,直奔定远。到了那里后,他就跟刘某说道:“刘帅,我们知道你们是被人欺负过的,这大仇还没有报。今日若草率从咱去了濠州,恐怕心里还会耿耿于怀。这样吧,让咱先帮你们把仇给报了吧!”
表面上看来,朱同志是一腔热情,刘某不好拒绝,但他心里明白:三分是想替你报仇,七分在以兵相迫。
于是,他们只好口头上应承下来,私底下却开始对濠州这伙人加强了戒备。
面对老刘的牛皮糖政策,好言好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恐怕是不能奏效了,看来得来点硬的。但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又只能智取才行。
古语云:处世有疑,非智也;徘徊不决,非勇也。此时,正是考验一个人的才智与勇气的时候。朱元璋想了想,看来只能冒险一试了。
当时,队伍里有个勇武的大力士,朱元璋便把那人叫了来,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那人拍着自己坚实如铁的胸脯向老大保证:一定圆满完成任务。
如此甚好,朱元璋赶紧派他去邀请刘某来一谈,暗地里又部署了一番。
待到刘某驾临的时候,只见濠州来的这些同志们就跟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样,看见什么都好奇!他们几次都蜂拥上来“围观”刘公的美髯,聚而观之,既聚复散,如是者三。看得人家刘帅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同时心里又不免有几分得意。
老刘身边的亲兵刚开始警惕性还挺高,等弄清了原委,都笑着回到帐外喝酒了。
可就在老刘自我陶醉、疏于防范之际,那大力士突然杀出,竟一气把他给绑了。接着,朱老大又派了几十个人把老刘紧紧地围在中间,迅速簇拥着老刘出了驴牌寨。
而寨子里的人马还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还真的以为是自己的主帅魅力太大,一下子就招惹来那么多围观的粉丝!
当他们一行人走出了十多里地后,朱老大这才派人回去通知寨子里的部众们:你们大帅已经随同我等前去濠州查看新营地了,下令你等赶紧移师跟来,不要逗留此地。
一看还有主帅的手谕(被强迫写的),寨子里的兵士便奉命开拔了。其实,对于他们来说,手谕的真假并不重要,元军也是投,义军也是投,这年月只要有口饭吃就行。
临行前,朱元璋的人马还帮他们将旧营付之一炬,说是不留给元军,其实也是断了他们的后路。
跟随到濠州来的士兵共计三千余人,朱元璋把他们安顿好后,便上报老郭,同时也请他出面和老刘修复关系。眼看木已成舟,老刘也只得给老郭这个面子。
仅仅七天之后,这三千多人就派上了大用场。
当时定远有个叫缪大亨的,是个“民军”头领,拥众数万人,受元将张知院(“知院”是枢密使之通称,是最高军事长官。元代实行行省制度,该枢密使不是指中书省官员,而是属于河南行省。)驱遣,驻扎在濠州东面百余里的横涧山。表面看去势力雄壮,其实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朱元璋早想把他们一锅端掉了,只是苦于自己兵力单薄。
有了驴牌寨的这三千人,就可以乘夜袭击横涧山,打缪大亨一个措手不及。于是朱元璋便与徐达等人商议,定下了攻取计策。
其实缪大亨这段时间也没闲着,因为他上次就带兵参加了元军围攻濠州的行动,也因此与红巾军结下了梁子。听说红巾军近日兼并了驴牌寨,他们便加强了防范,但是怎么也没想到,才不过七日,红巾军就找上门来了。
就在这天夜里,朱元璋手下干将花云带兵偷袭横涧山,缪大亨兵败被俘,在朱元璋劝说下投降了。他手下的一干兵民也都被招降,粗略清点了一下,居然有男女七万多口。朱元璋从中挑选出了精壮者两万人,并对他们悉加训练,以备将来大用。
仗着这两万多人马,在濠州诸将中,朱元璋部算是出了头,人强马壮,声名大震。附近的豪杰和有志之士也闻风而至,如影随形,追随其左右……人生的“第一桶金”到手,展现在面前的舞台也愈加宽广,但朱元璋却坐立不安起来。
南京!南京!
横涧山一战,出其不意,以寡击众,打出了朱元璋的名气。
名气是一种无形的价值,一笔无形的本钱,会产生品牌效应,让趋者云集。
但名气又是一种拖累甚至危险,对于树干来说,招风的树枝从来只有两种命运:分杈或被砍掉。
现在朱元璋手下人马急剧膨胀,从几十到几百到几千,眼下更是达两万之众,这不仅会让同辈诸将眼红,也会引起郭子兴等头领不必要的猜忌。
另外,濠州小城一座,易攻难守,在元军数次围困中,都是靠了运气才化险为夷。不仅仅是元军,就在义军大旗下,也有人在打濠州城的主意。
形势危如累卵,而城内主人郭子兴却仍旧宅在家里享清福,掩耳盗铃,得过且过。
朱元璋明白这点,所以他必须抓住时机,寻找新的地方去发展壮大,让敌人无法一口吃下自己。
横涧山之战后不久,朱元璋便向郭子兴提出向南发展,他给出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濠州北面基本是刘福通等友军的地盘,而元朝在南面的统治却较为薄弱,相对容易攻打些。
老郭欣然应允,一则朱元璋好歹也是自己人,向南扩大地盘只好不坏,不然粮饷从何而出?兵源从何而出?二来这人不在自己眼前也好,太认真太勤奋了,愈发显出自己的懒散和无所作为。
就在这年夏末,朱元璋率领自己的全部人马向南进发。
当队伍行至妙山一带时,冯国用与冯国胜兄弟率众来投。
冯氏兄弟在当地是出了名的读书人,一向少与真正读书人来往的朱元璋很是好奇兄弟俩的装束,他问道:“你们既然是来投军,怎么还穿一身儒装?”
冯国用的解释是:来得太匆忙,没来得及换。
言毕,三人哈哈大笑。
冯氏兄弟在当地士林中颇有名望,二人不仅自幼读书,而且还精通兵法。眼见天下大乱,便在家乡结寨自保。听闻朱元璋的名气,便前来投靠。
三人坐定之后,朱元璋试着问道:“两位既是读书人,想必定有高见,恕我冒昧一问:环顾当今天下,纷扰异常,有何安定良策?”
实话说,朱元璋眼下连驻扎的地盘都成问题,还真没到风云际会,纵谈天下的地步。但卖草鞋的刘备,带着屡战屡败的杂牌军,有幸遇到诸葛亮,都能来一番指点江山的隆中对,朱元璋这一问实在也不算过分。
时年三十出头的冯国用,早在走出家门以前,就已对天下大势进行过一番思量,此次算是有备而来。
但面对朱老大的问话,他沉吟了半晌。
然后,缓慢有力地说了六个字:“有德昌,有势强!”
听到这几个字,朱元璋先是心头一震,继而有些疑惑不解:“恕在下愚钝,还望先生明示!”
冯国用也已觉察出朱老大情绪的细微变化,他觉得不需再卖什么关子了。于是侃侃而谈:“我们南面的金陵,有龙蟠虎踞之势,历来为帝王之都……以今日形势来看,当先攻下金陵,定鼎于此,然后再命诸将四出攻伐,救生灵于水火,倡仁义于远近。如此,则天下不难定也!”
冯国用此言,绝非一般书生空谈,而是根据朱元璋眼下的实际情况,总结出的最切实可行的办法。既具有宏观指导意义,也具有实际可操作性。毕竟,对于濠州来说,南京是近在咫尺的大城市。南方各支义军也不是没打过南京的主意,但付诸实施的基本没有,原因很简单:这块骨头太难啃,最终他们都跟郭子兴一样——选择了视而不见。
冯老大这番话,如果对其他义军头领去讲,换来的或许是一阵哈哈大笑——攻打南京,买卖太大,咱本儿小玩不转。但对于朱元璋,就另当别论了。表面上,他尽量克制住自己,一副镇定平常的样子,内里却已经心潮澎湃。
早在三国时期,诸葛亮初游金陵,见此地形势优越之极,就不禁感叹:“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宅!”金陵“虎踞龙盘”一称由此得名。
而在当时看来,朱元璋最有必要夺取的大城市,就是金陵。至于能力,现在的确还不具备。
金陵城既形势险要,又紧靠江浙粮仓,如果能够在这里站稳脚跟,那么对于未来的生存发展甚至皇图霸业,无疑都是最为有利的。
夺取金陵就意味着夺天下之半,聪明的朱元璋当然听得出这番话中的分量。
所以,他仰天叹道:“老天待朱某不薄,送来二位先生!”
从此,冯氏兄弟留在义军里,“皆居帷幄,预机密焉”,成了朱元璋身边的高参。
有人也许会问:依当时的形势看,既然大家都是反元的,直接北伐,攻下元大都多省事,何必掉头向南呢?
这个目标的确豪迈,但很不切实际,因为此刻元军重兵集结于北方。相反,南方的金陵地位既重要,又距离濠州、定远一带不远,元军在那里的防守却相对薄弱。
当一个人一无所有时,他最先想到的应该是争取生存,然后努力站稳脚跟,最后才去图更高远的目标。闹革命也是同样的道理,占据金陵才能站稳脚跟,否则,一切无从谈起。
冯国用确实是一位人杰,有眼光、有魄力,他和其弟也是最早一批追随朱元璋的读书人。
后来朱元璋还特命他典掌自己的亲兵,委以心腹之用。
可惜的是,至正十八年冯国用病逝军中,时年三十六岁。为彰显他的功绩,大明开国后,朱元璋追封他为郢国公,画其肖像于功臣庙,位列元勋第八。
兄弟双星,其实冯国胜比其兄也并不逊色,史称“雄武多智略”,只是多年的军旅生活,把他彻底蜕变为一个武夫。当大哥病逝时,冯国胜早已积功升为元帅(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师长一级),朱元璋命他承袭兄职,典掌亲军。
冯国胜后来因避朱元璋“国瑞”的讳,改名为冯胜。他又名“宗异”,可能是因仰慕东汉开国名将——“大树将军”冯异(冯异虽然谋略过人,战功卓著,但是为人却谦逊,众将喜欢争功,而此时的他却常常躲到一旁的大树下闲坐,故人美其名曰“大树将军”。),所以才取此名的吧。
学习刘邦好榜样
部队继续向前进发,不久,定远城在望了。
定远昌义乡有一位叫毛麟的,与该县大姓陈氏组织了一支自保的地主武装,闻听朱元璋的队伍要来,这帮人顿作鸟兽散,而毛麟遂扶县令出降。
朱元璋认为毛麟是一位有识之士,就把他留在了身边,此人后来成为朱老大的一名重要助手。
在濠州、定远一带站稳脚跟后,朱元璋率领主力部队继续向南转战,准备攻战滁州。
半道上,又有一位重量级人物前来投奔,这便是“萧何”式的人物李善长,后来的大明开国第一功臣——朱皇帝后来曾说徐达的功劳“特在诸侯之上”,但他给予老李的封赏却是第一的。
这一年(1353年),李善长恰当不惑之年。基本可以肯定,这老李先前在给蒙古人打工时,混得不太如意,积了一肚子怒气。元末大乱,他也曾想加入哪路诸侯,博个封妻荫子,结果没能成,于是携带全家避乱于东山。后经过一番比较,他便认准了后起之秀朱元璋,于是前来投奔。
李善长(“善长”之名据说是小明王赐予的),字百室,今安徽定远人。
严格意义上说,老李不能算是读书人,只能说粗通文墨,这点跟冯氏兄弟不能相比;但他头脑灵光,平时对法家学说那一套研究颇深,在这乱世,也算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光有头脑,智商高,也未必能成事,偏偏这老李还颇有长者之风,厚道谦和,极善于为人处世。品察性情,协调人际关系更是他的拿手好戏。好头脑加上好手段,老李在乡里也算混得如鱼得水,家乡人曾推举他为“祭酒”(管祭祀的)。
所以,当朱元璋见到他,交谈一番后,顿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舒畅,看来自己又得一贤才。于是将老李留置幕下,让他做了自己的书记官,操持日常细务。
有一次,朱元璋得了闲暇,就把李善长叫到身边,二人促膝长谈。
朱元璋说:“先生高才,怎么会流落下层?”
这是个令他长期以来都疑惑的问题,他实在搞不明白,大元的用人制度何以如此荒谬?
李善长微微一笑,捋着自己的长须,似乎见怪不怪,回答道:“明公,人言当今之世‘九儒十丐’,如此颠倒是非、悖极天理,尚有何事不可?所以,该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但朱元璋仍不解惑,他认为现在脱脱主政,大行改革之事,似乎中兴有望(当然谁也不会想到脱脱后来竟被害)。如此一来,自己将立刻成为朝廷眼中的乱臣贼子,死无葬身之地。
李善长用他精熟的法家知识解除了朱元璋的担忧,很简单:元朝积弊已深,沉疴难返,更为可怕的是法度废弛,无以立信于天下,单靠这区区一位贤相,几个能人,焉能救世?
“那我辈何为呢?”朱元璋紧紧追问道。
李善长认为,朱元璋应当坐观天下形势,乘时而动。有利则动,无利则伏。进可以取天下,退也可接受元廷招安。当然,接受招安仅为权宜之计,最终,还是应当取而代之。
至于如何坐观形势,李善长觉得需要观天时,察地利,取人和。
老李的话有点玄乎,实话说,朱元璋听得有些似懂非懂。
几天过去了,老朱心里还是不踏实,于是再次征询李善长:“先生,而今四方纷扰,战乱不息,无以自保,不知何时天下才可大定?真是让人忧心……”
言外之意就是:乱世之中,咱朱重八现在暂时图个自保,您净跟我谈大道理,都太虚了,具体该怎么做还是不清楚。最好能给出个榜样,我依葫芦画瓢就行。
老李明白他的意思,沉思半晌后,对朱元璋说:“想当初秦末大乱时,高祖沛公起身于一介布衣,然而他豁达大度,知人善任,不嗜杀人,五载遂成帝业……而今元朝纲纪既紊,天下呈土崩瓦解之势……明公既起家于濠州,此处距沛公龙兴之处不远。山川王气,以在下观之,明公当受之无疑!所以,明公但取法高祖即可。”
这么一点拨,朱元璋心里就亮堂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