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过去了,没有消息;第二年过去了,也还没有消息……他在里边一直当了四年多的囚犯,直到他收监五十个月的时候,农场才来人把他不明不白地接了回去。在这四年多的光景中,他继续不断上书,因为新来的犯人告诉他,林彪叛逃已命毙温都尔汗,他昔日上书指责林彪,理应平反。临行前,他曾问过监管干部,但是回答是“无以奉告”--所以受尽了折磨的朱希,是以“现反”进监,糊里糊涂出监的。
发生在以后的故事,不仅是我没有想到,连朱希自己也大吃一惊的:当1979年中央为右派平反时,国家新闻出版局在翻阅朱希的卷宗时,遇到了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卷宗中写明朱希是个死刑犯,是当时当地的公检法秘密判决的。只是还没有执行死刑时,林彪叛逃的案件发生了--朱希因此而捡了一条命。使人不解的是,卷宗中却没有推翻死刑的任何文字材料。真是人如草芥,革命了多半生的朱希,自己在当时竟然不知道,有一天,会被拉向刑场,吃上一颗子弹!
公章大印皆在,让平反单位大为其难。他们先后三次往返长治,才拿回来一张写有“查系错捕,宣布无罪”的公文。所以,朱希的平反,一直拖到了1979年的5月,才算是回归了干部队伍。当笔者为写此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回忆录,到朱希的家中访问时,朱老十分感慨地说:
“当一个正直的中国知识分子,怎么就这么难!我看的史书也不算少,但是历朝历代把五十五万多知识分子,都给打成敌人的,你在史书中发现过吗?”
“没有读到过。”我说,“这五十五万多的数字,是报纸上公布的。实际数字怕是还要多。”
我之所以这样讲,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在团河农场右派大聚集的时候,一些来自最基层的右派告诉我,当年在山高皇帝远的边塞地区,为完成单位中百分之十的数字,还有选举出来的右派。谁当天正好不在单位,就选上了谁。“当然,像朱老这样判死刑的,虽不多见。但在‘一打三反’时期,南京就枪决了四个右派,在1997年10月,我在《金陵晚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文章中希望有知情者,能告知死者情况于一二。文章发表以后,只有一个《扬子晚报》的读者,给我来过一封信,讲述了她见到执刑前的批斗会现场。当时参与此事的‘文革’成员,都像是哑巴一样,缄口无言。”我对朱老讲述了那四个老右的名字,和被枪决时的情况。
“我也差点就成了这样的一颗冤魂。自己掉了脑袋,还不知道是为什么掉的!”朱老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朱老今年已经83岁,家中陈设几乎还都是50年代的。他用哆哆嗦嗦的手,给我找出一张他在监狱服刑时的照片。我望着那张照片,虽然面子上强作笑颜,心里却忍酸不住。我问朱老:“临离开农场之前,大辛庄的干部,就没有一点良知上的表示。比如,向你道个歉,或者……”
朱老打断我的话说:“没有,在1978年他们就把我给撵回北京来了。”
听了朱老的自白,我不禁想起了一位哲人的话:在暴虐的政治下,道德和良知都会沦为娼妓。我从朱老的经历,再一次验证了这位哲人的名言。
我的一次生死劫难
我的这场生死劫,不属于政治上的--中国历史到了1973年之尾,举国上下正在批林批孔的高潮当中。场里革委会紧跟形势发展,抽调一批文化人,办墙报,出漫画专刊。我和张沪以及画画的曹大士、马常等七八个人(大都是办过报纸或在原单位搞过宣传工作的),被安排在一间屋子里,从事批林批孔的宣传。对于我们来说,这是最不费劲的事情,报纸上有现成的材料,将其摘头去尾随便动动笔墨就行了。应该说,这是我和张沪到大辛庄以来,体力上最为轻松的日子;但从思想上去反刍那些时日,却又是我们最为疲累的日子。
如果是单纯地批判孔子的“女子与小人最难养也”,这倒不用去花费什么脑筋。抽到这个宣传组来的都是知识分子,几乎没一个人不了解“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打靶的真正靶牌是周恩来总理。周恩来在1955年,有过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到了1962年的广州会议期间,与陈毅一起,曾为所谓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脱帽”;陈毅还当场为文艺界的两个知名作家脱帽祝酒,这是所有知识分子记忆尤深的一件往事。
因而在那间批林批孔的小屋中,经常可以听到这样的双关语:
“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乎山水之间也!”立刻有人应答。
“尊法批儒,谁是法家?谁是儒家?”
“当今法家非张春桥莫属。”
“那么谁是当今的儒家呢?”
“……”
每当说到关键问题,小屋就沉默下来。大家心里都十分清楚,但是谁也不说出周恩来的名字。虽然,被抽调到这儿来的没有爱打小报告的人,但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那个特定年代知识分子的生存方式。朱希事件的场面犹如昨天,我们这些知识分子,自然不敢随便乱说乱动了。因而在宣传组,大家只能用含而不露的双关语,表述各自的心迹,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好在,批林批孔的风,很快就刮过去了。宣传室解散归队。我没能再当我的铣工。化工车间的四氯化碳即将上马,化工厂要组织一批人员,去张家口化工厂学习此项工艺的生产流程--这同样需要有文化知识的人去完成,我被列入去张家口学习的成员之一。对此殊荣,我颇感惊喜。因为至少我可以到远离山西的地方去看一看,蜗居山西这么久,外部世界是个什么样子,我已全然无知;去张家口可能要路过北京,也许有可能顺便到家里走上一趟。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不知为了什么,自从被召入宣传组摇动笔杆之后,多多少少勾起来一点死去了的梦幻。尽管批林批孔,并不是自己所想干的,但是突然接触了文字工作,便有了一种“久别胜新婚”的亲切之感。当时正好有一位姓高的同类,他因为小提琴拉得比较到位,突然被长治文联调走,有此先例可循,我想到我的命运能否在长治有一点转机?那位姓高(我已记不起他的名字)的同类,在临行前对我说,以我的文学功底和名声,长治市是求之不得的;山西老一辈作家又都知道我的情况,何不想办法回到社会中去?他说他进入文联后,要替我力荐一下,让我也通过山西的老作家,努一把力。
我拿不定主意,回到小屋与张沪商量。她的意见,是征求刘绍棠的意见--因为他身在北京,知道文化大环境的宽严程度。当然能跳出牢笼,怎么说也是个好事;但她也担心这个时代,要跳出劳改的生活圈子,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记得,在临去张家口之前,我发出去两封信:一封是写给绍棠征求意见的,并说我去张家口有可能在北京停留一下,听听他对我去文联工作的现实性,到底有多大;第二封信是写给马烽和他的爱人段杏绵的,马烽在全国青年创作会议上与我相识,而段杏绵则在那次创作会议上,与我同为北京代表。这是我到了山西以后,第一次想到突破围墙,并第一次拿出具体的行动,做突围的试探和准备。信发出去不久,我们这支开往张家口的队伍,就集结待命了。
带队的队长姓甚名啥,我今天已然无从记起,但是他那口标准的晋东南(长治隶属于山西东南部)的地方口音,我则永生难忘。他召集我们开会时说:“俺今天开会,先给你们送个好信,你们这回去张家口,是以工人的身份去的。到了那个地方,谁也不许暴露劳改队的身份,就算你们去当上一段日子的冒牌工人吧!今天回去收拾一下衣物,明天一早出发。俺对你们说的第二句话,到了那块地盘,要遵守人家厂子里的纪律,谁犯错误回来跟谁算账,俺的话完了。散会!”
我们从长治登上火车,绕道河南郑州(当时太原开往长治的铁路还没有开通),取道北京,去了张家口。这支冒充工人的化工学习队,一行十二人(队长在外)都是当时不值钱、家住北京的臭老九。首先使我们失望的是列车并没有在北京停留,我们只在永定门火车站转车之际,在候车室的木椅上坐了约有一个小时,然后马不停蹄地坐上了开往张家口的列车。回家一看的愿望落空了,与刘绍棠交谈的机缘失去了--我们唯一的获得,是过了当真正工人的瘾。因为在离开大辛庄农场以前,每人发了一身劳动布的工人服,在那个“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十几个身着崭新工人服装的队伍,着实使我们风光了一路。
可是当我们坐在开往大西北的火车上时,也不禁互相咬起耳朵来:
“冒充工人阶级不犯法吗?”
“为什么一个执行专政的机构,就敢于冒这么大的风险?”
“到了化工厂,总要接触化工技术人员的;人非木偶,万一人家询问起我们厂子的情况,将何以作答?”
当惯了老鼠总揣有一副怕见老猫的心态,火车离张家口越近,我们的这种心态越浓。我们中间的一位老学究,终于按捺不住这种心理煎熬,去到队长的座位上,询问队长了。队长回答说,叫你们咋做,你们咋做就行了。这个老学究还是不放心,继续多问了几句,队长反问他道:“人家要是知道你们是阶级敌人,还敢叫你们进厂吗!别多说了,你们就按着俺说的办就行了,我们自会与化工厂的领导有个符合政策的说法--这个你们不需要知道。”
自讨没趣。但在这个自讨没趣中,典型地说明了我们当时的嗫嚅心态。我们就是在这样的心态下,走进张家口市XX化工厂的。我们十二个人,住在旅馆的一间大房子里,我是第一次到这个城市中来,新城与老城以一条河桥分界,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张家口的市容虽然还残留着武斗时张贴的大字标语,但“抓革命,促生产”的气氛,显然在洗刷着往日的旧痕。这使我们这些冒牌工人,多多少少心里还有一丝快慰。
化工厂里培训我们的师傅姓张,年纪有四十多岁,赤红的脸膛,爽直健谈。我们向他学艺并不困难,但使我们为难的是,这个血性汉子,把我们引为知己之后,便常常破口大骂文化大革命:“娘个X的,这是他娘的什么年月,女皇弄权,百姓遭殃。天底下地盘那么大,可是没有好人走道的地方!”
我们只是默默地听着,不敢应和张师傅的海骂。
“娘个X的,你们怎么都是瞎子和哑巴,咋就不吱声哩?”
我们彼此对视一眼,还是没有人应声。
“我带过许多的徒弟,还没见过你们这号的徒弟!”
我们为了把角色演好,唯一可取的办法,就是及时转移话题,把政治问题引向技术问题上去。可是一到晚上,我们又开始我们之间的窃窃私语。大家一致认为,张师傅是个讲大实话的硬汉。有一个老右提出了问题:“人家张师傅已经对咱们有看法了,我们该怎么应付眼前的局面?”
没有人能够作出圆满的解答。有的同类说:“人家讲实话无罪,我们万一‘闸门漏水’可就成了问题。”
我说:“反正咱们只在这儿学习一个月,在这个月内,我们要把哑巴的角色演到底。这是角色对演员的规定要求,不然回去就没办法交差了。”
我当真十分注意我的言行,因为跟在我们身边的还有执行无产阶级专政任务的劳改干部。虽然他并不时时刻刻与我们在一起,但是张师傅口无遮拦,万一于无心之际,把我们的反动话传了过去,我们将来的日子,就难得平安无事了。来学习的成员中间,多一半是老右,都有过去被整肃的经历,因而也都自有心中的小九九。张师傅碰上了我们这些冒牌工人,也算他倒了霉了--他爱怎么想我们,就让他去想好了。
有一天,张师傅叫我到“四氯化碳”的二号高炉旁,去检查一下炉温。他特意叮咛我,去高炉之前不要怕麻烦,一定要先穿好防火的石棉服,并戴好防毒面具。在此之前,他已经多次对我们这些“工人”讲过,要严格遵守化工车间生产的工艺流程,不能有一丝马虎。为了提示我们注意此事,他列举出他们车间,有两个值夜班的女工,因为对四氯化碳之易燃及其能令人窒息之毒性缺乏警惕,便双双去见了阎王。
我对张师傅的叮咛,并没当成过耳之风;怎奈那天让我去二号高炉查看炉温时,我急于要解小手。本来我如果先解了小手,再去检查炉温也并不违纪,十多年的劳改生活,养成了我闻风而动的神经本能。我到了更衣室,想先更换上石棉衣,但是觉得换衣戴帽太延误时间,何况肚子里还憋着一泡尿呢!我想一两分钟就能完成的活儿,何必这么脱衣穿衣的折腾呢?
说来说去,还是不了解四氯化碳的威力所致。就在我匆匆走到二号炉旁的时候,突然“嘭”的一声巨响,炉内外溢的气体,像天空的闪电那般一亮,全部自燃起火,我立刻被蓝红色的火焰包围。最初,我只知道我的衣服被燃着了,后来在昏昏然的状态下,迷迷糊糊地听见工人们的喊声:“躺下--快躺下--打着滚儿出来--”之后,我就全然失去了知觉。
待我醒来时,已经躺在了一个医疗所的病榻上。第一个感觉就是脸上疼痛难耐,我知道我是被火焰烧伤了。我用手摸了摸脸,竟然摸到了脸上的绷带,不用说我已知道,大火把我的面部烧伤。“同类”见我醒了过来,不禁喜出望外,他们告诉我,若不是张师傅和几名工人,奋不顾身地冲进烈火,把我像拖死狗那般,从火焰中拖了出来,我的一条小命,就留在张家口了。
“几度烧伤?”我非常吃力地吐出这句话。
“算你命大,只烧伤了面部;但是你的头发、眉毛、胡子也都烧成灰了。”
“不过那也没有关系,反正你是娶过媳妇的人了。”“同类”开玩笑地说,“不存在找对象的问题,过两天你自己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我心里十分难过:“要是真成了非人非鬼,我去摸电门好了。”
“别,大夫说了,你要配合大夫的这个疗程,脸上不会留下疤痕的。因为从高炉周围起火,到把你拖出来,总共不过两分钟的时间。”
“同类”们正在为我宽心之时,队长来了,他面色气得赤红,但碍着护士的面,不好大发雷霆(因为我是非工人的工人),最初只是批评了我几句,后来便口吐真言:“是俺挑的人,算俺有眼无珠;你能摇笔杆,但不是干化工的坯子。哎!你好好养伤吧,这算咱们出师不利。”他朝我说完了他的心里话,向“同类”们一挥手,“别围着他一个人转磨了,我们要总结一下教训,回去开会,每个人都给俺写安全保证书。”
病床前空了,我请求护士给我一面镜子。镜子中的我,整个面部都是白色绷带,只有一双眼睛是黑的。我自知烧得不轻,但事已至此,一切唏嘘感叹都无济于事,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到了晚上,张师傅来看我了。对我的批评是必不可少的,我只有老老实实地听着的份儿--人家已经尽到了老师傅的责任,事故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因而,我对这位朴实的老师傅,首先进行了自我检查。他大概是想宽慰我的心,便坐在病榻前的木椅上与我聊开了闲篇。他问起我的家庭情况,我支支吾吾--我该怎么说呢?家庭成员中的二分之一在劳改农场,这是无法出口的事情。
“你有姐妹吗?”他很诚挚。
我不能对救我一命的人过于封闭:“我是个独根苗苗。”
“那你母亲一定为你难受了。”
“医生说不会留下疤痕的,老母亲难过两天,就会雨过天晴。”我尽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就算是我的一次人生教训吧!”
“你妻子在哪儿工作?”张师傅又问。
我已经是冒牌工人了,索性也让她当一回冒牌工人吧:“她是个工人。”
“孩子呢?”
“在上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