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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外国篇(15)

我想起了一段有趣的故事。帕斯捷尔纳克在1935年夏赴巴黎出席保卫文化代表大会。苏联作家小组已先期到达,帕斯捷尔纳克和巴别尔是应法国作家之请后来作为增派的成员到达的。帕斯捷尔纳克曾气恼地说他不想去,他不会演说。他在一个简短的发言中说,诗歌不必到天上去寻找,要善于弯腰,诗歌在草地上。也许是这几句话,但多半是帕斯捷尔纳克的外貌,使听众为之惊倒;他受到了热烈欢迎。过了几天,他对我说,他想见见几位法国作家;我们决定邀请他们共进午餐。我的妻子打电话通知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请于下午一时前往某某餐厅。

他生气了:“干吗这么早?最好是三点钟。”柳芭向他解释说,巴黎人在十二时到二时之间吃午饭,在七时和九时之间吃晚饭,所有的餐厅在三点钟都关门了。当时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就说:“不成,一点钟我还不想吃饭呢……”

精神集中在自己身上(这种精神集中的程度与年倶增)不曾妨碍、也不会妨碍帕斯捷尔纳克成为一个大诗人。我们时常出于习惯说作家应该善于观察。在不久前发表的亚·尼·阿菲诺格诺夫的日记中有一段有趣的话“如果作家的本领在于善于观察人,那么医生和侦察员、教师和列车员、党委书记和统帅就是最优秀的作家了。然而并非如此。因为作家的本领在于善于观察自己!”阿菲诺格诺夫正确地否定了“观察力”的陈腐概念在创造一部长篇小说或一出悲剧的主人公的过程中,作者的感受和理解起着巨大作用一要知道一个作家所能理解的别人的内心世界,仅仅以他所熟悉的、因而也是他所了解的某些激情为限。

然而艺术是多种多样的。抒情诗是作者的自我表白;无论他多么与众不同,但他的感情一对春日的赞美或对人生不免一死的感喟,爱情的欢乐或失望的心情一依然能为千百万人所理解。为了写下“啊,我们已接近老年,但我们却爱得更加入迷、更加缠绵……”,丘特切夫不必去观察那些被爱情俘虏的上岁数的人,他只需在临近老年时遇见年轻的e.A.杰尼西耶娃。年轻的安·帕·契诃夫为了在《乏味的故事》里描写一位老教授和他的一个年轻女学生之间的友谊,就得对人们,对他们的感情、习惯、性格、说话的神态、甚至穿衣的姿势都了如指掌。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当代最优秀的抒情诗人之一,也和任何一个艺术家一样,受到自己天性的制约当他试图在一部长篇小说中描绘几十个其他人物和时代,表现出内战时期的气氛,再现一列火车上的谈话时候,他遭到了失败一他看到和听见的只有他自己。

他曾被别人的命运之谜所吸引,尤其是在他的晚年。在他所写的一篇自传中,他试图了解马雅可夫斯基、马林娜·茨韦塔耶娃和法捷耶夫死前的心情。当我读到这种推测的时候,我不知何故感到很不自在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有一颗十分丰富的心灵,但他却没有开启别人心灵的钥匙。

我不打算臆测他自己晚年的心境;我不曾见到他;是的,也许即使见到了,我也不会知道一别人的心是无法知道的。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在这篇自传里否认他和马雅可夫斯基悠久的谊。

但我却想谈谈这种友谊我是它的见证人。

我们曾开玩笑地说,马雅可夫斯基有一副专为女人们预备的第二嗓音。他当着我的面只同一个男人用这种极为柔和温存的第二嗓音谈过话一这个男人就是帕斯捷尔纳克。我记得,1921年3月在出版界之家举行过一次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的文学晚会,他亲自朗诵,后来年轻的女演员B.B.阿列克谢耶娃一梅斯希耶娃也朗读了他的诗作。在讨论的时候,有一个人竟胆敢像我们现在所说的那样“指出缺点”。当时马雅可夫斯基便挺身而出,开始振振有词地称赞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他用狂热的爱来保护他。

帕斯捷尔纳克在《通行许可证》(1930年)里谈到战争前夜、战争期间以及革命后最初几年里他对马雅可夫斯基的态度:“我已被马雅可夫斯基弄得神魂颠倒”,“我盲目崇拜他”,“马雅可夫斯基是诗的命运的顶峰”,“当我第一次像同一个陌生人那样同我爱戴的人谈话的时候,我感到十分高兴”(在一次小小的争执之后),“我以加倍的力量感到马雅可夫斯基的存在。他一如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生气蓬勃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小小的争执经常发生,而且十分激烈。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有时也对我谈起那些争执。

我保存了一部《现代人》的汇编(1922),上面有帕斯捷尔纳克如下一行题字:“谨以感激和喜悦之情赠给我的朋友和战友,因为对《胡列尼托》的赞美把罕能取得一致并经常分道扬镳的马雅可夫斯基、阿耶夫及其他朋友和战友都团结在一起了。”

在一次小小的争执之后,马雅可夫斯基和帕斯捷尔纳克在柏林相逢;二人的和解就同决裂一样激烈。我同他们盘桓了一整天:我们去咖啡馆,后来去进午餐,完了又去咖啡馆。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朗读自己的诗作。晚上马雅可夫斯基去艺术宫演说,回到帕斯捷尔纳克寓所以后,他朗读了《脊柱横笛》。

此后他们就各奔东西了。但是到1926年,马雅可夫斯基在援引帕斯捷尔纳克的十四行诗“那一天把你从头到脚……”的时候也还称他是“天才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在谈到马雅可夫斯基的死时曾写道:“我就像我盼望已久地那样号啕痛哭起来。”

为什么帕斯捷尔纳克在回顾自己的已往时,企图把许多东西都一笔勾销呢?也许这是一种对自己不满的表现?我不得而知。我认为,他晚年的诗同《生活是我的姊妹》有密切联系,而他想必是感觉到了二者之间的差异。不久以前我在《神灵报》上读到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给他的作品的法文译者之一写的一封信。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企图阻止这位译者发表他的某些旧作的译文。据说别人跟他谈起他的旧作时,他总是要对方相信,他先前所写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在不久之前脱稿的那部唯一站得住脚的作品的练习和准备,那部作品就是《日瓦戈医生》。

读了《日瓦戈医生》的手稿以后,我感到伤;帕斯捷尔纳克曾经写道:“不善于发现并道出真理,这是用任何善于撒谎的本领也掩饰不住的一个缺陷。”小说中有一些极为出色的篇章一描写自然景色和爱情的篇章;然而作者却用了过多的篇幅去描绘他不曾目睹、不曾耳闻的事物。书中还附了一些绝妙的诗,它们似乎着重指出了散文在精神上的错误。

先前我从来也没能说服国外的诗歌评论家相信帕斯捷尔纳克是一位大诗人。(当然,这不包括某些懂俄文的大诗人里尔克早在1926年就曾热情洋溢地谈到过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他所获得的声誉来自另一个途径。他曾写道:

在任何人都未去过的城郊,

巡逻兵,你曾不无目的地向我耳语……

我也有点儿像……我迷路了。

-此城非彼城,此夜亦非彼夜。

围绕诺贝尔奖金的风暴爆发的时候,我正在斯德哥尔摩。我走到了街上,看见报上的广告,上面只有一个名字;我想了解一点情况,便打开收音机一我听到的也只有一个名字:“帕斯捷尔纳克”……这是“冷战”的一个插曲。此城非彼城,此夜非彼夜。而且这种声誉也不是帕斯捷尔纳克所应该得至U的……

让我再回来谈谈他的诗。诗集的编者们曾一度喜欢采用按题材分类的办法。倘若用这个尺度来衡量帕斯捷尔纳克,那么他的大部分诗作都是写大自然和爱情的;但是我以为他的基本的、固定的主题却是艺术,也就是产生过果戈理的《肖像》、巴尔扎克的《不知名的杰作》、契诃夫的《海鸥》的那个主题。

啊,但愿我知道,

一旦我决‘。尝试便往往如此,

人们在扼杀p区心妨血的诗行,

众口一词地把它们杀死!

他还用这样的看法结束这些谈诗的诗:

这时艺术便F奄一息,

只有土地和命运还在呼吸。

他没有用枪自杀!也不是死于青年时期!但是他充分了解艺术要求付出的代价一亦即正被人慢慢地、坚决地加以消灭的诗行的力量。

保罗·艾吕雅有一次曾说诗人应该是一个孩子,即使他已白发苍苍、血管硬化。”帕斯捷尔纳克身上就有一种稚气。他那看来天真幼稚的见解正是一个诗人的见解。他曾这样谈到一位作者“当他是坏人的时候,他怎么可能是优秀诗人……”他初次看到巴黎时曾感叹道:“这不像一座城市,这完全是一幅风景画……”他曾说Z描写春天的早晨易如反掌,谁也不需要它,然而要做一个像春天的早晨那么朴实、明朗而又出人意料的人一这却太难了……”

在我如今所叙述的那个时期,当我怅然若失、不知所措的时候,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对于我来说既是艺术生命力的保证,又是通往生气勃勃的生活的一座桥梁。年轻、愉快、漂亮,宛若一个充满灵感的阿拉伯人一他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是这gIJ模样,虽然我也看见过老态龙钟、白发苍苍的他。

半个世纪以来,我常常突然喃喃自语地吟咏起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来。他的诗是不会从世界上被清除掉的它们依然活着……

(王金陵冯南江译)

巾白乌斯托夫斯基

(1892-1968)苏联着名作家。生于莫斯科,十月革命后在塔斯社工作。1912年开始创作。代表作品有小说《卡拉·布加兹海湾》、自传体小说《一生的故事》及小说《金蔷薇》等。

面向秋野

今年的秋天自始至终又干燥又暖和。白桦树林老不发黄,青草老不枯萎。只有浅蓝色的薄雾(老百姓管它叫“旱雾”)笼罩着奥卡河广阔的水面和远处的森林。

旱雾时浓时淡,宛口一块毛玻璃。透过它,可以看到河岸上一排相老爆竹柳朦胧的幻影,看到一片片枯萎的牧场和一垅垅绿油油的冬麦田。

我驾着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蓦地,我听到天上传来一种声音,仿佛有人开始小心翼翼地把水从一个响亮的玻璃器皿注入另一个同样的器皿。这水声时而汩汩,时而丁零,时而潺潺。这些声音充满了河面与天穹之间的整个空间。这是鹤鸣。

我抬头望去,见一大群鹤排成一列一列,笔直朝南飞去。它们满怀信心、步调整齐地飞向南方一太阳在那边奥卡河的河湾里嬉戏,发出熠熠金光;它们飞向塔夫利达——个名字具伤感的诗句,他是怎样得来的呢?

巴拉丁斯基这首诗具有一个杰作的典型特点一它长久地,几乎是永久地活在我们心中。我们自己也在丰富它,仿佛跟随诗人把它考虑得更成熟,并把诗人未尽之意发挥出来。

新的思想、形象和感情不断云集在脑子里。每一行诗都在燃烧,仿佛河对面大片大片的森林一天比一天强烈地显现出火红的秋天景色,仿佛四周繁花似锦、盛况空前的九月景象。

显然,真正的杰作必须具有这样一个特点:让我们步其作者的后尘,也变成和他平等的作者。

我在上面说过,我认为莱蒙托夫的《遗言》是一篇杰作。这自然是正确的。但是莱蒙托夫几乎所有的诗都是杰作啊。如《我独自一人走上了广阔的大路》、《最后的新居》、《短剑》、《请你千万不要讥笑我这预言的悲哀》和《幻船》。没有必要一一列举了。

除了诗歌杰作以外,莱蒙托夫还留给我们一些像《塔曼》这样的散文杰作。它们像诗歌一样洋溢着他那心灵的热情。他悲叹自己把这种热情无望地浪费在孤寂的大荒漠中。

他是这样认为的,然而时间证明,他丝毫也没有浪费这种热情。这位在战斗和诗歌中都一无所惧的、其貌不扬的、好嘲笑人的军官的每一行诗,世世代代都将为人们所喜爱。我们对他的爱有如一种温柔的报答。

从休养所那边又传来了熟悉的歌声:

别给我增添盲目的忧闷,

别再谈过去的事情,

啊,关心备至的朋友,

别惊扰病人的美梦!

歌声很快沉寂下来,河面上又恢复了寂静。只有一艘喷水式汽艇在河湾后面发出轻微的嗡嚷声,还有几只不安静的公鸡在河对面大声啼叫,每逢天气发生变化一不管是天晴还是下雨,都同样叫个不停。札博洛茨基管它们叫做“夜的星占家”。他逝世前不久住在这儿,并且经常来奥卡河过渡。住在河边的人一天到晚在那儿逛来逛去。在那儿可以听到一切新闻和五花八门的故事。

“简直像马克·吐温的《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札博洛茨基说。“只要在岸上坐一两个小时,就可以写一本书。”

札博洛茨基有一首描写大雷雨的好诗《闪电痛苦得抖动,驰过世界上空》。这自然也是一篇杰作。这首诗里有一个能够引起强烈仓纟作冲动的句子“我爱这喜色盈盈的昏暗,短促的夜充满灵感。”木博洛茨基说的是大雷雨之夜,“远方传来了第一阵惊雷一用祖国语言写下的最初的诗篇”。

很难说是什么原因,札博洛茨基关于充满灵感的短促的夜的诗句使人产生一种创作冲动,召唤人们去创作那种处于不朽界线上的、颤动着生活脉搏的作品。它们能够轻而易举地跨过这条界线,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一它们是这样光华熠熠、自由奔放,能够征服最冷酷的心。

就其思想之清晰、诗句之奔放和成熟、魅力之巨大而言,札博洛茨基的诗常常可以同莱蒙托夫和丘特切夫的作品媲美。

现在,再回过头来谈莱蒙托夫的《遗言》。

不久前,我读了一部关于蒲宁的回忆录。它谈到蒲宁晚年怎样如饥似渴地注视着苏联作家们的工作。他患了重病,躺在床上,但却老是请求,甚至强烈要求把从莫斯科收到的所有新书给他。

有一次,别人给他拿来特瓦尔陀夫斯基的长诗《瓦西里·焦尔金》。蒲宁开始读了起来,突然,亲人们听到他的房间里传出了富有感染力的笑声。亲人们感到惊恐不安,因为蒲宁近来很少发笑。亲人们走进他的房间,看见蒲宁坐在床上。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双手拿着特瓦尔陀的那长。

“多了不起啊!”他说。“多好啊!莱蒙托夫把出色的口语引进了诗歌,而特瓦尔陀夫斯基把完全大众化的士兵语言勇敢地引进了诗歌。”

蒲宁高兴得笑起来了。当我们遇到某种真正美的事物时,我们常常是这样的。

我们很多诗人一普希金、涅克拉索夫、布洛克(在《十二个》中)掌握了赋予日常生活语言以诗的特点的秘密,但是在莱蒙托夫笔下,不管是在《波罗金诺》里还是在《遗言》里,这种语言都保持着所有最细微的口语语调。

……难道指挥官胆子这样,不敢用我们俄国的刺刀戳烂鬼子的军衣和军帽?

人们通常认为,杰作是不多的。恰恰相反,我们处在杰作的包围之中。我们往往不能一下子发现,它们怎样照亮了我们的生活,世世代代怎样不断放出光芒,使我们产生崇高的志向,给我们打开最伟大的宝库-我们的大地。

每遇到一部心爱的杰作就是对人类天才的光辉世界的一次突破。它往往令人又惊又喜。

不久以前,在一个舒适的、略带寒意的早晨,我在卢浮宫参观了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塑像。这尊塑像简直叫人百看不厌,逼着你非看它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