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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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秋窗小柬(1)

忆明珠

来信收读,谢谢。得知你康复情况良好,甚慰。你说山中草木秋来似愈显青翠,临窗骋目,身心俱爽。

我却无此养病之福,亦无此山居之乐,唯日坐窗前,作老僧入定状。偶有客来亦不多言语,置清茶一壶,烟一盒,令其自行取用,我则复坐窗前,复作老僧入定状。客不耐孤寂,有不辞而别,有大笑而去者。而每当客去后,我则活跃异常,绕室匝行不已,此不知何种心态使然。荆妻谓余装疯卖傻,故作此举,复以“小道新闻”形式散布于外,令好事者采入“文苑散叶”,此实。乃无聊文人炫耀自己之小伎俩,夫子何以效尤而不自重惜至此!这三言两语虽刻薄,却歪打正中。现在让我采入书柬,你,可不要怀疑你那嫂夫人亦故做狡猾,借夫子之笔以炫耀自己于“文苑散叶”也!

现在我的心理状态已完全恢复正常,虽仍日坐窗前,“九九艳阳天”,亦觉秋光之明媚无限,一直铺展到我的眼前了。这时,一只秋蝇飞来,看来它想扑向窗外,却被阻于窗玻璃,即以额触之不休。斗室静谧无人,独听秋蝇触窗之声,直隆隆若雷鸣矣!

生物界有多少令人黯然神伤的景象。类似痴蝇打窗者,尚有飞蛾投火。常人的眼中看来,蝇、蛾均是光明的追求者。蛾竟然以身殉火,成了烈士,就更招人同情。

禁门宫树月痕过,

媚眼唯看宿鹭窠。

斜拔玉钗灯影畔,

剔开红焰救飞蛾。

这是唐人张祜的一首诗,将诗人自己的怜悯投火飞蛾的心,变幻为一位宫中美人拔钗剔焰的动作,这是极美的了。但当飞蛾投入火中的瞬间,飞蛾已变成红焰,玉钗有何能为,拨得开这出悲壮剧吗?

不过,最没救的我以为还是那打窗的痴蝇。蝇没有死,却比死了的蛾带给人以更甚的悲哀,真正的大悲哀。

蝇拼命地钻呀撞呀,它始终弄不明白,光明就在眼睫间,怎扑不进它的怀抱呢?它又怎能想象得到原来有一道就像光明的自身那样透亮的玻璃,阻隔着它扑向光明的路,而它还执迷不悟地拼命钻呀撞呀,所以叫它作“痴蝇”。“痴”,可是比死更悲哀的悲哀。因为它是活着的死,是活给活人看的那种大悲哀啊!说到哪里去了,打住,下次再谈。

《波明楼稿》不知你从何处得来,能寄我一阅否?作者乃余旧时相识,后闻其由香港赴台湾,又辗转去芝加哥弃文从商矣。1980年秋深,偶遇于峨眉山之清音阁,得其赠诗,有句:“浮云一片自由魂,原本山中赶路人”,云云,甚爱之。人生一世,谁不是匆匆过客。然在峨眉山中赠我此句,则如菩萨之现身说法,大声吓问:“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且以游魂视我,更为之悚然。“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难道我这片浮云,要被留作“金顶佛光”的点缀,回不去了?因即截取楼主上述赠句,易其两字,足成一篇,还报曰:

浮云一片自由魂,

本是山中苦行人。

舍身悬崖不得死,

跌入我佛手掌心。

嵌入“苦行”两字,则使两诗合体,自然天成,亦稍纵即逝,妙手偶得者也。须知本欲舍身饲虎者,虽得生于佛掌,“自由魂”从此不自由矣!君若为《波明楼稿》撰写说明文字,勿遗此一段逸事也。

诗有起笔即了者。昨夜得句云:

你走吧,

我就坐在这块石头上。

不是在这里等你归来,

是我不想回去了。

本来这该是一首诗的开头,但我怎样都难以写成完章。

论诗亦须见好即收。即如上面这段话,若以诗论视之,道其然,即可;若继而道其所以然,往往道得欠当、欠通、欠达,反而将自己的已经走出了胡同的思路,又引回胡同中去了。

近时颇想谈诗,但,一开口就不会满足于道其然,而要穷尽其所以然。免得被讥为“作法不自毙”,还是算了吧。

时近重阳,真想望能有一个小院,植几枝黄菊相对。辛苦一生,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半亩芳草地,血汗不值钱也。你现在暂作“山中人”了,可曾“采三秀于山间”吗?

寄上《随园诗话》等清人笔记三种。《随园诗话》我读初中时便读过,现在翻翻,似觉新鲜。此书大量收录了当时一些不知名的诗人的作品。有的人写了一辈子诗,可读者不过几首几句,幸而这几首几句被袁氏采入诗话,才得流传至今。有人说收得太滥,不少鱼目混珠。照顾情面、走后门、高抬贵手的情况未必没有,但凡所入选的总是从袁氏眼下走过,不至于过分离谱,而其收容量之大,却是一大优点,其他诗话极少可与之相比者。当时没有定期出刊的文艺刊物,《随园诗话》广泛摭取,适为一些诗人提供了一个发表园地。我是把它当做一部汇编的诗刊看待的。袁枚不是蘅塘居士那样的选家,而是一位大诗刊的主笔,这样看就不至于对他提出更多的苛求了。

诗话是文艺小品,或论或记,都该出以优美的散文笔调,因其富有趣味,故至今不乏这一文体的作者。或许因为现在报刊如林,不缺乏发表园地,今之诗话作者一般着重阐述自己的诗歌见解,而不注意录存诗作,偶尔引用多是作为自己的见解的注脚,给予举例说明而已,但也可能因今之新诗,极少佳句可摘的缘故。新诗似乎但可整读,经不起零打碎敲,分解开来,总寻不出多少断锦碎玉,我以为这是新诗作者对这一新兴文体欠缺用功所致。郭沫若的《女神》、《星空》,我幼时还背得几首,现在只记得《星空》中的几句:

雨后的原野,

像泪洗过的良心,

穆然寂静。

新诗,刚出现的时候还被叫做白话诗,但以白话写诗,恰恰不宜写得太像白话。诗与话,还是很不同的,白话诗作者,尤其要明白这一点。可以把诗写得“明白如话”,但,注意这“如”,明白得像说话一样,并不等于说的是些明白的话。就同我们说猴子像人,像而已,并非即是人也。新诗的不易被记住,跟它的语言太白,不无关系。

还有,抒情诗太长也要不得。郭小川和贺敬之的长篇政治抒情诗曾红极一时,现在他们写了些什么,对我则是一片茫然了。郭诗我只记得有句道:“杯中美酒,盘中水饺。”还有一句:“空气冷得发辣。”其实,也一般。贺诗,我仅记得的一句是:“我胸中的层楼啊,有八面来风!”这一句,可真抵得上一万句,拔地而起,突兀撑空!如果我不曾读过贺的其他作品,单凭记得的这一句想象诗人之风华,那简直是“屈宋何足比,李杜不能俦”了!

那么,“你呢?”我想你现在一定会这样问道,“你写了那许多诗,可曾留下一字半句?”我可以面无愧色地告诉你:有的!而且是你亲口告诉我的,说:“你的诗,只有一句尚可,即《跪石人辞》开头那句:‘我是一块石头!’”可见,在当今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还记得我的一句诗,还记得我的这块石头!这块石头,却不是通灵宝玉,它是由一个知识分子情愿为之舍生杀身以求的信念所铸成。你把这样的一块石头还记在心中,不感觉到它的沉重吗?一旦那信念化为泡影,其结果会如何?我只有像共工氏以头触不周之山那样去触以我自己的信念所铸成的那块石头而与之共存亡了!

它如果不是我的荣誉,

就必定是我的耻辱!

天哪!

我还是劝你在山中多住几日,从“春山碧树秋更绿”住到“草木黄落雁南归”。何况你住亲戚家,若住宾馆、旅社,那种花销,我辈负担得起吗?你多住几天,我就隔三两天写封信来。这信既供你消遣,也供我发表用。待你下山,即以这笔稿费为你接风,如何?有酒馔,与朋友共,不亦乐乎?

山居得诗否?当今艺术门类中,最冷落的莫过于诗了。并非由于诗的自身冷落,是社会冷落于诗。诗自身的冷落,出于诗的天性。诗,实在不该往官场挤,往商场挤,往太热闹的地方挤。诗的冷落是天经地义,诗不冷落必须有用,而诗若有用,便成了工具,成了机器上的螺丝钉,成了差役奴仆,成了良相、良将、忠臣、义士。那就失去了诗的自身,因为诗本来就该是无用的,因其无用,才能具有一切有用者所无的那种无用之用也。你以为我这是在胡说八道吗?

只有当一个社会,热闹到足够的地步,热闹到必须降一下温了,这时候,作为社会的人,作为组成社会之个体的人们,才会想到在自己的心灵中,该有着明澈如镜的一角,即那无用的诗了。中国大概从来没有过热闹到足够的地步。不过,现在你正休养着,且在山中,且时令已进入秋季,你和周围的一切都有点冷落似的,此时不可无诗。写一点吧,写一点冷落的诗,写一点诗的冷落。

忽然想到一句诗,一句明白如话而我一直弄不明白的诗,今天忽然又想到它,而且豁然开朗,明白了,或者说,似乎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