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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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千岛湖,千湖岛(2)

追忆起来,我最初知道方向,还是从柯平那儿。柯平一如德平,是我的另一位忘年小友。当他获悉我将有千岛湖之行时,欣然相告:“那么,最后一站是淳安。淳安有个写诗的方向,人蛮不错的,诗也蛮不错的。”柯平生性不矜细行,与世无争,但甚少评议时政、臧否人物,对方向却如此郑重加以推荐,倒也非同寻常。说罢,他又淡淡地添上一句:“方向曾在湖州师专念过书,从那时候起,我们就很谈得来的。”

及至我读到了方向的若干作品,才恍然大悟,何以柯平会对这么一个年纪比他本人小、知名度比他本人低的后生如此看重。

一棵树使英雄颤抖

一个自由的国家使远道而来的公民流泪

一首诗就让你肝脑涂地、痛心疾首

从来没有这么迫近过皇冠

迫近过辉煌的日出

以及华丽的村庄。所以

为这一切,我要活着

突然,方向抛弃了他诗的誓言,用自己的手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这件事太意外,几乎得不到任何解释,但终又可以解释。

方向担任过《千岛湖》的副主编,同时还是县文联的秘书长。我寻思,在当今中国,最难扮演的角色怕就是各级秘书长了,如果他又耿直、又清醒的话,他将加倍痛苦。1989年的夏日炎炎,他积郁,他烦躁,他辗转反侧,无处倾诉,憋闷经年,于是到末了逃不脱孤独的煎熬——而他爱恋多年的女友,又天各一方,无从及时给他慰藉,给他希望……

在当代诗歌生命意识的大觉醒中,方向也许是最早发现“麦地”和“麦子”的诗人之一。回归大地,回归生命的本原,方向带着未尽之才永远地走了,我们的麦田少了一位忠实可靠的守望者,令人痛惜!

我和方向的相处,除开结识后因托他转递相片有过两次事务性的通信往来外,实在只能论“分”为计时单位,方见其悠长。但,即便这样,一次同桌就餐,一次并排合影,一次长街漫步,已经足够回味的了。他很腼腆,口口声声唤我“老师”,不过,一旦涉足诗的国土,他却不那么腼腆,不那么谦恭,反而有点“咄咄逼人”了。证之以他的诗作,我认为他是有主见的、用脑子的人。平心而论,我更欣赏这样的“多面体”,或者“多棱体”,而不欣赏玲珑光滑的鹅卵石。

写到这儿,耳边想起一声提醒:这简直成了祭文悼词了,你别忘了,你该写千岛湖和千湖岛!

又有声音反驳:怎样才算写了千岛湖和千湖岛?我跑题了吗?我开宗明义就说感受到一种凄美,为什么我眼中的湖和岛必须受“大多数”同化?而我从来就是独立的呀!你应该了解这一点!!

那么,就来罗列有关千岛湖的大串大串数据吧,其中有不少是肖岱告给我的,有几项是方向告给我的,更多的是许许多多至今健在的新朋旧友反复告给我的。比如:总面积为580平方公里,折合86万亩,相当于108个西湖水面之和;蓄水量是178亿立方米,等于三千多个杭州西湖;平时有1087座小岛(面积不足三亩者皆不计),枯水季则可多达1700个;通常水位保持在105米高程,一旦超过108米,就得启闸放洪,等等。

自来黄河有“悬河”之称,看上去,千岛湖也大可号称“悬湖”。有人对我开玩笑譬喻,倘把杭州保傲塔迁移此地,观光者当望之却步,盖已改充鱼鳖大厦也。我初听也为之发噱,旋又感到风趣中别有一番苦涩。我想起了那外迁的28万“老淳安”,每人怀揣100元人民币,背井离乡,直到今天犹自将他们的思念移栽于浙南和外省(皖、赣等)总共50余县。我想起了许多故事,包括那当年热土难舍、直等到水淹房梁才登航远去的老人,莫非我们现在指点湖山胜景的羡叹,正是老人阵阵锥心幽咽的回音?!诚然,建设必须付出牺牲,不可行“妇人之仁”,问题在于是否可以更值得更无遗憾?

淳安,淳安,淳而后安,这个名字的确意味深长。抑有进者,淳当不应该仅仅指的是民风,也应该包括“官”风。在深不可测的湖水下面,上帝收藏着当年“海瑞背纤”踩过的嶙峋礁石,因此,当我登上龙山海瑞祠,向那遥对县政府大门的“海青天”塑像顶礼之际,我激动了。这座塑像,绝非什么象征派的艺术创作,既可以这样理解,也可以那样理解。不,这座塑像是人民政权的道德选择!不可偏离,更不可乖逆,不可口是而心非,阳奉而阴违!否则,就会导致另一条出路——钻方腊洞,同属一湖的方腊洞,是宋代农民起义的藏兵洞和武器库。这似乎是地理的巧合,却也似乎又是历史的必然,个中启示,足堪玩味。

有一些亵玩千岛湖的闲人,只带几只随时购买山货土产的空口袋,他(她)把心留在家里。退一步说,即使心也带来了,却又应了一句老话:人心不同,各如其面。这样的心,有的便在鸟岛上留下遗憾,后悔当初忘了提只画眉笼子来,有的便在猫岛上掷下不屑:“哟,这就叫香狸?野老猫嘛!香个啥?臭死了!”;有的只能在蛇岛上惊惊咋咋,混合一堆满足与失望离去;有的只会在茶岛上打听新茶上市的价格差;有的对水下的网箱咂吧嘴儿,猜想那国外引进的鲑鱼是何等肥美;有的公然奚落排岭(荒山头上开辟出来的新县城)“土得掉渣”,鄙夷之色溢于言表;有的才上桂花岛便做深呼吸,将胸中的污浊同花香作不等价交换,或者偷偷攀折数枝以备插瓶;有的只能在竹岛胡乱刻下“某某到此一游”的刀痕,并且暗暗期望他的美丽书法将跟着竹子日长夜大;最好的一种也不过是从猴岛捡回失落已久且变得陌生的童趣,乃至更其原始的古老回忆……

且不记录我们耳闻的有关海瑞和方腊的“当代评论”,单说蜜山岛的传说罢,“一个和尚担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三位典型的中国和尚虽然坐化成坟了,但他们的阴魂依旧飘荡于天地之间,依托于你我肉身之上。按说和尚不婚不育,不知何故兮,后裔竟成千累万!悲哀的是,当游船上的广播介绍到这则民间故事时,竟激起了一片吃吃痴笑声!

凭栏四望,这湖水更其浩淼,更其渊默,更其幽晦了,为什么独独缺少了澎湃?

凄美啊!

我蓦然察觉,仿佛船舱里有另一个千岛湖,每一位乘客都是互不相干的一座岛,岛岛之间,被什么难以名状的“水”隔绝了。

然而不,我自家立刻同自家争议起来:毕竟是一体,岛与岛在水下面是相连着的,只是被“水”遮盖住了。

我又想,这千岛湖无疑是一个整体概念,倘使换一种角度,以任何一座岛做坐标,在它的前后左右,难道不都是湖么?那么,它至少毗邻着四个湖,对不对?如此岛岛叠加,一千座岛,岂不拥有四千个湖?从这种意义,即局部和局部累计的意义上讲,千岛湖又何尝不可理解为千湖岛呢?

每一座孤零零的小岛,都被四个湖包围住,这未免玄妙得瘆人了。

应该寻求某种支持。否则,我们将难以逃出绝望的堵截。

最后的援手是艺术和宗教。事实证明,艺术几乎靠不住了,那么,借一套宗教的盔甲来抵御风浪的逆袭罢。

于是,我想起了海明威,想起了他的《丧钟为谁而鸣》。他的这本着作,全部的旨意都体现于扉页上引用的一段箴言。这箴言本是一段布道辞。布道者是英国着名的古典主义诗人多恩(JOHN DONNE1572-1631)。多恩非但诗才出众,当他担任圣保罗教堂的教长时,布道的辩才也十分动人。海明威引用的正是多恩的即兴名言:“每个人都不是隔绝的孤岛,每个岛都是大陆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角。人和人类是不可分的。所以,不必派人打听丧钟为谁而鸣——不论是谁死去,丧钟为你而鸣。”

是啊,这是海明威的灵感所在,也何妨是我的灵感所在!岛是可以开发的,人是可以拯救的,拯救正是开发。肖岱死了,等于我死过一次;方向死了,等于我又死过一次;岛与岛地脉衔接,岛不会覆没;人与人声气呼应,人不会疏离。

千岛湖啊千湖岛,感谢你,感谢你们,赐给我如许繁复且自相矛盾的触动。千岛湖啊千湖岛,且让我向你、向你们奉献我零乱且彼此龃龉的思绪;合上这部大书吧,我已经荣幸地成为你的一幅插图了。

附注:文章写完,才知道肖岱所说的千岛湖小楼,是上海文艺出版社的产业。当时,《收获》由该社发行。

(原载199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