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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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母亲一个人(1)

阿贝尔

父亲死的这些年,母亲一直过着寄居和独居的生活。

独居,就是在老家老屋一个人过,土地出租给坎上的侄子,按年给她称米称面,自己只种点园子,种点葱葱蒜苗。也喂鸡喂鸭。起初两年还喂猪。母亲不是怕孤单的人,喂鸡喂鸭不是要它们做伴儿,是要吃它们蛋吃它们肉。不是母亲要吃,是母亲要给城里的我们吃。母亲说她不习惯空着手往哪家走,哪怕是拿几棵白菜几根蒜苗也是个心意。母亲说话的时候,脚还没有跨进我们家门,怀里抱着只公鸡,腋窝里夹着把菠菜。小公鸡像是刚到青春期,脸颊和它的冠子一样红。我两只手接住母亲的鸡和菜,嘴上还是说了她几句:“到自己儿子家,还这么客气?再说你也这么大年岁了,累了一辈子,还想累?”母亲说不累不累,儿子家是儿子家,可是……母亲躬着肥胖的身子换拖鞋,显得吃力和不灵便,把要说的后半句话掐了,像她在园子里掐豌豆尖儿那样掐了。掐的时候,抬头看了眼坐在沙发上的我媳妇。父亲在的时候,我们姊妹都已经成家,我和二哥也已经进了城,可父亲进城从不往我们两家走,他说:“进了城该做啥几个三下做了,一个人去孟家馆子一坐,要一份凉菜,一份热菜,半斤白干,二两面,面要细的,吃得巴巴适适。”他说他才懒得往哪家走,懒得看哪个的脸色。父亲在的时候,母亲就听父亲的,自己没有主见,也不大往我们两家走,偶尔走了,父亲就挖苦她没志气,做脸色给她看,好长一段时间母亲就不敢走了。

寄居就是到儿女家住,但不搬家,不说跟谁,住上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半载,再回乡下老屋。母亲要自力更生,一个人住老家老屋,开始我们觉得也好。一个人住自由,又是她熟悉的地方,她肯定有感情,好多田地都是她跟父亲一辈子耕种的,好多果木也是她跟父亲一起栽种的,还有大柴林那片青杠林,他们宁愿捡水捞柴、剔梢子柴也舍不得砍,一定要护着,护成了今天郁郁苍苍的老林。父亲刚入土,需要母亲陪。还有就是老家的蔬菜水果都是农家肥种出来的,不打农药,母亲吃起来放心。

可是慢慢地,我想我母亲了。老家到县城有一段距离,不是伸脚就到。平常上班、写字,星期天陪老婆孩子,回去一趟不容易。

刮风了,下雨了,落雪了,起寒流了,夜里我总是睡不好,总是担心母亲。白天也没精打采。母亲没有手机,老屋也没装电话,妹妹要给母亲装电话,母亲说:“我才不要呢,我生得笨,不会按号,眼睛也不好使。”要给母亲打电话,只有打到老屋坎下的玉芳姐家,或者打到坎上的金德哥家。北风整夜把窗户吹得哐当响,我整夜都睁着眼睛、操心母亲。给妹妹打电话,她远,她大学毕业后分在外地,她在开现场会,她是个管拆迁的局长,正在工地上。给大哥打,大哥跟妹妹去外地多年了,父亲死后大嫂也过去了,两个儿子也过去了。大哥在妹夫手下打工,大哥能怎样?给二哥打,二哥正在开车,在去九寨沟的路上。二哥熬到40才当上九寨沟门户上一个镇的镇长,天天接待天天醉。看着他们,想着母亲,我心头不是个滋味,一个母亲,四个儿女,四个儿女也算有出息,可就是连一个母亲也无法安顿下来,让她过上不孤单的日子。

母亲在乡下老屋过的日子也不是水深火热,有钱有粮有柴,园子里有菜,树上有果子,婆婆留传下来的老木柜的海底里有我们从城里带回的奶粉、麦乳精和糖果。簸箕大一坨园子,不需要天天种。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生三道火,给自己做三道饭,去园子里掐菜、找香料。天气冷了,搁得住东西了,母亲就懒了,煮一顿饭吃一天。为此,我批评过她好几次:剩饭剩菜吃多了不好,要得病的。母亲挨了批评,不争辩,不耍性子,只是笑,态度好得很。母亲除了吃就是耍,到下院子找她的李何香姐姐或者张绍芳二嫂摆条,一摆就是半天。天气好的时候也去三秦庙、龙嘴子走走。过去的土路都打成水泥路了,再怎么天下雨,走起来也不泥脚。我在水泥路上遇见过母亲好几次,她跟几个老太太说得热热闹闹。出租车停下来,母亲就在车窗外往里瞅。我付过钱从车里出来,指挥司机调头。母亲说,我早就看到你了。母亲乐得像个孩子。我不去管她,专心帮司机看路,母亲也过来帮着看。

几次回去看母亲,都是铁将军把门,找遍村子也找不到她,园子里、河坝里、柴林也都没有,我去问二妈妈,问金德哥,问玉芳姐,都没有看见。我急死了,最后去到父亲的坟地。她在。她在落泪。已近黄昏,晚风把柴林吹得刷刷响,暗影重重,涪水显得安静,只有风吹木叶的声音。母亲看见我,背过身拿衣袖擦泪,转过来又笑嘻嘻的了。”把你找安逸了?”母亲从椿树林出来,下了道坡,过了石桥。我上去拉她,她甩开我说:“哪个要你拉?我还没有老到那个地步呢!”也有天里地里找不到母亲的,最后问到是进城了。母亲进城多是到二哥家。二哥忙,又常时在乡下,两个女儿一个读初中一个读高中,二嫂整天忙着打理她的公司,母亲进城便是给两个孙女煮几天饭。母亲进了城也不给我打电话——母亲没有电话,二哥二嫂和两个女儿用的都是手机,家里的座机拆了,母亲不好意思用他们的手机。跑过几回空趟子,我就叮嘱母亲说进了城给我打电话,免得我白跑。母亲说她记不到我的号码,好长一串。我没再说啥,找了纸片给她抄上。母亲把纸片揣进呢大衣的口袋说:“这下记到,这下记到。”下次,母亲又忘了。我在我们家老屋瞎转,进不到门。我看石墙下废弃的手磨,看手磨上那些几乎成了化石的豆浆的痕迹,想起了我教书回家的那些时日。那些时日多是节气,母亲父亲在手磨上推黄豆;并不沉的一个手磨,也要两个人推。鸡在手磨边啄掉在地上的黄豆,狗来维持治安。鸡为了躲狗,钻进父亲的胯下。那些回家的时日是温暖的,我在外面受了伤,回老家疗养。我在老屋的木楼上读书、睡觉、写诗,足不出户。也放音乐。低沉、感伤、优美的那种。有时也带朋友回来住。写诗的朋友,穿奇装异服,留长发,喝了酒在老屋号啕。父亲割麦子或挖土豆回来,走在路口的樱桃树底下听见了,心头那气啊就直蹬喉咙。父亲不好说客人,只有在饭桌上给我做脸色,或者在背地里训斥我。父亲在饭桌上殷勤得很,不停地给我的朋友夹肉倒酒,自己也有一杯没一杯地陪着喝。父亲只是面子上对我的朋友好,内心从来都瞧不起,他把读书、写字、唱歌、说话一概叫务虚,叫球莫名堂。他把当不到官挣不到钱改变不了自己前途和命运的事一概叫球莫名堂。有几回喝多了,父亲也支持过我写文章,但他支持的又不是我们那样的写文章,写文学的文章,他支持的是写新闻报道,是歌功颂德。父亲的口头禅就是打鬼随鬼转。他说写文章也要打鬼随鬼转。我在老屋前后瞎转,看开花的竹子,看竹林边垮掉的马厩,看后门外我种的那棵梨。我清楚地记得那棵梨是我在曾家房后头偷的,竹林盖生产队的,那时候我十一二岁,可是今天……梨才到青年,我已到了中年。还有那马厩。关过马,但更多的是关驴。一间干燥的木圈,马槽在靠路口一边。靠里,不同季节堆着麦草、谷草、玉米秆和玉米壳。我能记事的时候马就死了,我记得的就是驴,一个母亲带一个孩子,都黑黑的、光光的、干干净净的。而今,木圈早已坍塌,马厩的木栅栏早已烧柴了,只剩半块马槽,半坨坚硬的黄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