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
9597200000062

第62章 玉屑集(1)

赵丽宏

“玉屑”之引

现代人,生活紧张,物欲膨胀,很多人心烦意乱,怨尤顿生,大千世界纷繁热闹,却寻不到一个清静去处。殊不知,有一个美妙所在,人人都可随意造访,如能沉浸其中,哪怕是片刻瞬间,也是莫大享受。这所在,在中国的古典诗词中。

读诗,而且是读古诗,岂不背时?

我们老祖宗,用他们的智慧和才华,创造了人类文学宝库中最耐人寻味的文字。两千多年来,中国历史上出现过多少了不起的诗人,方块字被他们反反复复使用,却常用常新。中国的古诗,以简练的文字,构筑成阔大幽深的意境,让人惊叹,这实在是汉字的光荣。那些流传千百年而依旧魅力不衰的优秀诗词,是文字中的钻石,是真正的文学瑰宝,识字的中国人,如果不懂得欣赏我们祖先留下的这些宝贝,难道不是天大的憾事?

宋人魏庆之,有《诗人玉屑》传世,数百年来一直有人在读,在研究,那是一本诗话,内容和作诗有关,有诗人的故事和言论,也有关于写诗方法等种种论述。我要写的文字,其实和这本书没有太大的关系。我喜欢《诗人玉屑》这书名,尤其是“玉屑”这两字,想象一下,一把雕刀,滑过润洁的玉石,刀锋下,溅起晶莹的碎玉,如雪,如丝,一缕缕,一片片,在阳光下飞舞,飘扬,虽只是闪烁于片刻瞬间,却可以长久漾动于心头,那奇妙的清亮莹光,可以驱逐浊思,照亮幽暗的心谷。读古诗,当然可以用现代人的眼光,欣赏的触角和情感的波动,若能如刀锋琢玉,滑过古人智慧艺术的诗句,溅起片片玉屑,何其美妙。

古老的中华大地上,诗魂不死,诗人不绝。我想,只要我们还在使用汉字,中国古诗的魅力便不会消失。

早春消息

暖风徐来,冰雪消融,春意在大地上悄悄蔓延。春意最早在什么地方露头?苏东坡有名句:“春江水暖鸭先知”,在河里游泳戏水的鸭子最先感知到温暖的春意。这其实是诗人的想象,苏东坡诗中没有具体描绘鸭子们如何感知春意,但就这么巧妙一点,已经可以让人联想春意如何不动声色地悄然而至。鸭子们在水中欢腾的模样,读者可以自己去想象,那一片被欢快的脚掌和翅膀搅动的春水,正带着春天的暖意,缓缓而来。苏东坡写早春景象,在他的词中也有佳句:“东风有信无人见,露微意,柳际花边”,这几句诗中,东风是早春信使,吹得柳绿花发。鸭戏春水,表现的是瞬间景象,而东风播春,却是一段较长的时空。诗人对春的观察,细致入微,从微观到宏观,从有形到无形。

在我的记忆中,古人描绘大自然最初春意的佳句,可以举出很多。李白的《宫中行乐词》中,有两句诗写得传神:“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寒冬的冰雪在梅花的幽香中消融,柳条在和煦春风中暴出了金黄嫩绿,这也是最早的春消息。同样的意境,在李白的诗中可以找到不少,如《早春寄王汉阳》中:“闻道春还未相识,走傍寒梅访消息”,《落日忆山中》中:“东风随春归,发我枝上花。”杜甫的《腊日》中,也有两句妙诗,和李白的诗意异曲同工:“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这样的早春诗意,李清照也感受到了:“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从绿和梅在暖风中的变化中感觉“春心动”,是李清照的创造。宋人张来的《春日》中有两句写得很生动:“残雪暗随冰笋滴,新春偷向柳梢归。”在冰棱滴水融化中,看到冬天已悄悄过去;从柳梢的新绿中,发现春天已偷偷归来。同样的意境,也可以在宋人张栻《立春偶成》中看到:“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春到人间草木知”和“春江水暖鸭先知”,属于相类的思路,“草木知”,也可以引动读者的丰富联想,春风中,草木复苏,大地泛出新绿。韩愈咏春,曾写到:“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也是草树知春,不过却已经春深似海了。他这首诗题为《晚春》,所以会有万紫千红的景象。

韩愈的《春雪》,写的也是早春景色,却与众不同:“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二月初,正是春之头,在刚刚解冻的田野里看到草芽,心生惊喜。对盼春心切的人来说,这一丝春色初露,实在不过瘾。于是诗人笔锋一转,请来了白雪,这当然是春雪,是冬天的尾巴。雪花在已经萌动春芽的草木间飞舞,仿佛是在向诗人预示春花烂漫的盛景。

多年前我曾以《早春》为题写过一组短诗,每首六行,写这些诗时,眼前漾动着大自然的春意,心里也出现古人的诗句。去年在《光明日报》发表这组诗,引起很多读者的共鸣。其中有《芦芽》,描绘的是我当年下乡“插队落户”时的感受,每年初春,看到河边芦苇发芽,总是心生喜悦和希冀:

出土便是宣判冬天的末日,

尽管寒风仍在江边呼啸横行。

纤细的幼芽竟能冲破冻土,

地下搏动着何等强韧的春心。

不要再为自己的柔弱哀叹,

且看这遍野迎风而长的生命。

杜鹃啼血

杜鹃,在汉语词汇中,是花,也是鸟。

杜鹃是多年生灌木,品种繁多,花开缤纷七色,以红色居多。春天山野中,杜鹃是最常见的花,盛开时,满山遍野殷红如火。江西民歌中的《映山红》,陕北民歌中的《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唱的便是杜鹃花。

杜鹃作为鸟名,含义更为丰富。杜鹃,就是布谷鸟,又名子规、杜宇、子鹃。如果生活在乡村,在春夏时分,能听到杜鹃彻夜啼鸣,如歌如吟,如泣如诉,引人遐想。我年轻时在崇明岛“插队落户”,经常听到杜鹃的鸣唱,那声音总是从远处传来,在田野中飘绕不绝。那时人们都把杜鹃看作报春鸟,“布谷声声”,是督促农民播种耕耘。但在我听来,杜鹃的啼鸣,总有凄苦悲凉之感。这或许是因为联想到那些古老的传说。

杜鹃花,如何成了杜鹃鸟?唐代诗人成彦雄写的一首五绝作了很妙的回答:“杜鹃花与鸟,怨艳两何赊。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

我没有仔细看过杜鹃的样子,但知道杜鹃有红色的嘴,富有想象力的古人以为这是啼血所致。杜鹃鸣唱时节,正是杜鹃花盛开之际,于是便有了“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的联想。中国古代有“望帝啼鹃”的神话。望帝是传说中周朝蜀地的君主,名杜宇,不幸国亡身死,魂化为鸟,哀啼不止,口中流血。“杜鹃啼血”,在很多古人的诗中提及,杜鹃被称为杜宇,由此而来。李商隐《锦瑟》中,“望帝春心托杜鹃”,引用的就是这个典故。因为这样的故事和传说,杜鹃出现在古诗词中,多与凄惘和悲苦相关联。如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白居易《琵琶行》:“杜鹃啼血猿哀鸣”;秦观《踏莎行》:“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辛弃疾《定风波》:“百紫千红过了春,杜鹃声苦不堪闻”;贺铸《忆秦娥》:“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王令《送春》:“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文天祥晚期的诗歌,多悲切之情,国破家亡,前景渺茫,他曾以杜鹃的形象寄托自己的情思:“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漂泊复何依,山河风景原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这首题为《金陵驿》的七律,生动表达了因国破家亡而生发的忧伤沉痛。

杜鹃的啼鸣,在很多游子的耳中,彷佛在诉说“不如归去”,诗人常因杜鹃之鸣而撩动乡愁。范仲淹有诗云:“夜入翠烟啼,昼寻芳树飞,春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

杜鹃,不仅是花和鸟,也是中国古诗中涵义幽邃的意象,值得玩味。

弦管暗飞声

古人在诗中描绘的音乐,我们大多都已经无法听到。然而那些吟咏音乐的诗篇,直到今天依然令我神往。

白居易的《琵琶行》中那些美妙的诗句,已成为中国人记忆中最熟悉的诗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把琵琶的声音转化成这样的文字,是天才所为。

唐人诗中,写弹琴的诗很多,其中不少写得非同一般。如李白的五律《听蜀僧浚弹琴》:“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其中“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两句,是典型的李白风格,既有想象力,也有气势。

常建的《张山人弹琴》,也写得传神:“君去芳草绿,西峰弹玉琴。岂惟丘中赏,兼得清烦襟。朝从山口还,出岭闻清音。了然云霞气,照见天地心。玄鹤下澄空,翩翩舞松林。改弦扣商声,又听飞龙吟。稍觉此身妄,渐知仙事深。其将炼金鼎,永矣投吾簪。”琴声中,云霞缭绕,仙鹤翔舞,还有飞龙歌吟,这当然是诗人的想象。琴声驱散了现实世界中的喧嚣烦乱,把人引入仙境。

写琴的诗中,流传较广的是韩愈的《听颖师弹琴》,其中“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是韩愈描绘琴声的名句,此诗我曾在《诗和琴》一文中谈过,不再重复。宋人晏几道的《菩萨蛮》写弹筝,也值得一读:“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晏几道写的是“哀筝”,通篇都是哀声,其实也是游子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