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
9597200000042

第42章 时间的刻度(外)(1)

姚雪雪

时间的刻度

这是一个让人驻足盘点欢喜庆贺的时段。岁月又增添了新的痕迹,而我已没有多少心绪来想一想“新年”这个多少有些意味的词。岁末的一夜,办公楼里的人早已走空了,我在做自己还没有做完的事,要把急着参加图书订货会的书稿处理完赶着付印。加班并不表示我有多么勤恳,很大程度上工作是出于谋生的需要。干完活,我把办公楼的灯一一熄灭,然后在电梯的红色指示灯中进入一种堕落的时空旋转中。办公楼的上部是住家,新年的前夜,人人都已归家围坐在橙色灯光下。我在空荡荡黑暗的楼梯口,在无意识的仰望中突然感到一阵虚空和冰冷。

时间是晚上九点钟,这在平常是并不太晚的时间。天在阴沉了一个下午后,此时下起了漫天大雪,这是岁末的第一场雪。我要到的地方是这个城市另一端的蜗居,最后一班公交车已经走了很久,不多的几部匆匆而过的出租车里都装着人。我站在路边的落雪中,等了很久都打不到一辆出租车。南方稀薄的雪在我的额头和脸颊上化成水珠,我以合并同类的心境接纳了一朵雪花的暗自啜泣,目睹一朵雪花的光芒瞬间熄灭、消亡的过程。多少年我已经没有见过厚厚的积雪对南方事物严密的包裹。一个异乡人回家的路程忽然变得如此艰难和酸涩,我的肚子还空着,我不知道用什么来填塞这个夜晚。在时间一年又一年的逝去和流转中,原以为自己脆弱的心已变得麻木、冷硬和多皱,但我还是无可避免地触到了岁月的荆棘。

我觉得衡量一个人是否还年轻的标志之一是他是否还期待过年。我已经不再年轻,我害怕过年,年是一个虚无的门槛,让人必须以区别于平常的姿态跨过它。我是一个平常的人,我忘记了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时间的一道道门槛保有十分的警觉和表面上的漠视。我隐蔽起时间留在心上的一道道刻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竭力迈着平常的步子,无知无觉地行走在命运这条路上。

这样一个夜晚的感时伤怀,不过是重病肌体的一次小小的擦伤。在不远的几年前,整个人类经历了一场世纪之交的狂欢。在这场席卷全球的世纪跨越中,每个人都学会清点和回首往昔,对一切逝去的美好作深深的缅怀。

一本书上有这样一则寓言,一只蜈蚣因为被一只好奇的蚂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而陷入困境,蚂蚱见蜈蚣长着数不清的腿就煞有介事地问:“当你左边第一条腿移动时,右边第一条腿在干什么?左边第二条腿在干什么?左边第三条腿……”蜈蚣被这个庞大复杂的问题难住了,它停下脚步仔细想了想,突然就僵在原地走不动了。人类世界的“腿”不仅远远多过蜈蚣,而且步伐更加纷乱,难理头绪,但只有人类不怕庞大复杂的问题。我们碰巧活在了世纪之交这个坎节上,在人们争论不休地讨论21世纪是从2000年算起还是从2001年算起时,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朝前飞奔。我们面对时间双重的挤压和释放,这道神性而隐秘的关口,有着一切阻挡和切断的力量。

时序给了我一生中最重要最坚韧的一根绳索,我把从此的过去扎紧后,安放在心灵的储藏室里,并且把门封死。那些缠绵悱恻、血脉贲张和涕泪滂沱的往昔留在被掩埋的尘埃里,下个世纪永远不会再有。我的朋友说,她的最美的少女的花冠已被抛在上个世纪的田野上。如此庞大的时间单位和情感因素被过度挥霍,哪怕只是隔着一分一秒,记忆从此远隔世纪之遥。我将在时光的波涛汹涌中靠一根回忆的稻草获救。

时光流逝是一个类似展开的镜头的移动,渐行渐远,淡至模糊、喑哑、晦瞑。我在时间的重创和侵蚀中坠入坍塌的黑洞。我找寻自己的一本旧笔记,2000年12月31日那天写着:“时间是一条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直线,只不过被人们人为地标出了刻度。刻度越深记忆越痛。下一个世纪,再没有如此深刻的提醒能告诉我记住什么。未来,我宁愿永远忘却地走在时间里。但是,此刻,我还是记住了一篇文章里的话语:‘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那个‘它’是回首时眼里的岁月。”

记下这段文字,我以为我失忆在时间的苍茫中。从此,还有什么能唤起自己对时间叹喟的刻骨之疼?法国启蒙时期的思想家伏尔泰在他的哲理小说《查第格》中有一则谜语:世界上什么东西是最长的又是最短的,最快的又是最慢的,最能分割的又是最广大的,最不受重视的又是最令人惋惜的。它使一切渺小的东西归于消灭,使一切伟大的东西生命不绝。那是——时间。

时间可以把什么都改变,时间本身却永远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模样,似乎只有这样才足够盛载悲喜。时间在亘古不变地前行,只有时间才具有总结一切、梳理一切、收割一切的力量。

新年开始,依然是很平常的一天,北方还在飘着飞雪,南国开始阳光普照,来来往往的人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和目标。历史并不常常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让一切发生改变,只是在每个人心里,人们习惯寻找一个开始。

破译九月

九月的太阳光芒四射,在拥挤的街道上行走,我把手掌伸在眼前挡住钢针一般有穿透力的阳光。我不愿眯起双眼,不想在四溢的光芒中晕眩。这是我给自己搭起的云朵。云朵的阴影落在心里,有吸附力地往前飘移,我的掌心像花朵,闪亮而灼热地盛开在头顶。

阳光能否渗入掌心里的血脉,改写那些我从生下来就无法读懂、永远紊乱无序的手纹?我必须选择这个季节回家,我热爱在与生俱有的街道上穿行——无所事事和拥有奢侈的时间。我适合漫无边际、胡思乱想。

九月是正在充盈着的发生改变的魅力所在。湖边的树叶依然浓密却已开始不易察觉地迟暮,水果香甜而腐败的气味在小街上弥漫。路旁从江北过来的菜农兜售着早晨刚从地里采摘的湿漉漉的蔬菜,各式早点摊上热腾腾挤满了人。我穿行在这个庸常的街道却并不想遇见某个非常的熟人,以免打断自己的冥想,但我看见每一张陌生的脸都是我长江边上的乡亲。一切都像从前,一切都在改变。

窄窄的街道拐弯处,天主教堂的围墙正在被砸碎,围墙内教堂底层的侧面在改装成一间间店铺,门的卷帘刷成了湖蓝色。湖蓝是一种危险的颜色,稍不留神就会变得艳俗。湖蓝天生是这个城市江湖环绕的色彩,有了底气作支撑,因而色彩的铺张也就无所畏惧。教堂是城市仅存的几幢旧建筑,在一大群喧哗的人流和房屋中突兀而精致。我沉迷于仰视中,用目光把教堂截为两半。它的下半截湮没于城市的倦怠中,它的上半部五彩花瓣的玻璃窗是孤独绮丽无法洞穿的眼眸,锋利的尖顶划出天空的伤口。在这个仰望的瞬间,我的脑子里重叠闪出与之有关的往昔:从前租界路上比这大无数倍的恢宏华美的教堂拆掉了,再也没有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圣诞夜,在人群的簇拥中,我被朋友牵着挤进了热闹的教堂大厅,好奇地踮起脚张望了一会儿里面正在进行的表演和仪式。我过去在报纸上为这个教堂的照片配发了一段文字:“教堂在浓郁的树荫里寂寞地抬头。”

我如此倾情于教堂,并非出于某种信仰。我的悲伤在于自己从不知道谁才是心中的教主。教堂是这个城市久远的记忆符号。我的审美来自于一切事物的外表,我喜欢美丽外表下蕴藏的与众不同的心。城市的改变每天都在进行,第一天路过教堂时,改装的店面还是水泥浆,第二天路过时墙壁刷白了,第三天店铺装上了射灯和通透的玻璃橱窗,第四天橱窗里挂上了时装。我如果不常常回到这个城市,会像面对一个突然长大不能相识的孩子,在惊愕中感慨时光的缺场。

教堂旁边不远的地方是医院,这是有一百年历史的医院,它创办时曾有过一个好听的名字——“生命活水医院”。我在九月的闲暇时感到胸口以前的某个隐痛,它潜伏着像随时扩散的乌云。我走进医院,找到从前的女医生,对疼痛的去向作了一次查询。只有回到这个城市我才有时间和心境来治疗自己。而九月的某一天我不能不回归医院,回到病重的母亲身边。几十年前九月的母亲吃了很多西瓜,有足够的果汁蕴养一个水质的孩子;九月的医院明亮而亢奋,九月我被抱出产房,挥舞印着命运纹路的小手掌。季节开始走向最深邃的部分,九月出生的一个孩子,能感到天在一天天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