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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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旧歌曲

——对时光或一些女性的记忆

范晓波

燃烧,攻击

——《排球女将》主题歌:

痛苦和悲伤

就像球一样

向我袭来,向我袭来

但是现在

但是现在

青春投进了

激烈的球场

……

小鹿纯子可能是我的第一个偶像,初一时,我在同院子的一个邻居家里认识她。她用日本口型说着标准的中国话。一大半时间活在排球网上,或者更准确点说,是活在半空中。她似乎始终在《燃烧,攻击》的节奏中做着体操运动员都不可能做到的空翻和扣杀动作,并给这种活法取了个很劲爆的名字——晴空霹雳。她除了不断制造晴空霹雳,就是在训练场的地面上翻滚着接球,或在海边迎风长跑,眼泪被紧咬下唇的牙齿阻拦在眼眶里。

1983年左右,中国有多少孩子能看到电视,就有多少人在学唱《燃烧,攻击》。那个年代,我们能听到的歌曲都是拖音很厉害的4/4或2/4拍的抒情歌曲。《燃烧,攻击》疯跑式的节奏和新潮的电声配器让我们的血液嘭地燃烧起来。我拥挤在一伙看电视的孩子们当中,脸被邻居家的电视映出道道激越的蓝光。

大概每周一次,我都会去邻居家里看小鹿纯子。是的,我对《燃烧,攻击》的着迷有一半是因为纯子。鹅蛋脸、披肩发,这些都符合我当时对理想女性的想象,更何况她还是一朵铿锵玫瑰,除了美丽,还有坚强;除了坚强,还有温柔。1984年我家买电视机后,我又在《血疑》中认识了山口百惠扮演的幸子,但多愁善感哭哭啼啼的幸子没有成为我的偶像。

小鹿纯子引导我前进。从初一到初三,我的成绩直线上升。我对读书从来没有兴趣,对体育锻炼也是如此。但是我忽然找到了逼迫自己的动力。有段时间,我像周扒皮一样剥削自己的潜能,常常早晨四点半爬起来跑步。在黑暗中,累得要趴下也不停,因为《燃烧,攻击》的旋律就在脑袋里循环播放,还有纯子不断在地上翻滚接球的镜头。初二最后几个月,我每晚看书到12点以后。结果初中毕业时,我免试升入县重点高中。

1984年左右,我极度内向、懒惰、胆小和自卑。除了画画和发呆,没任何爱好和出众之处,初中三年,只有一个性情相似的同性朋友和我交往。小鹿纯子是我的另一个朋友,我心里想:也许是最好的朋友。我从不把对她的喜好告诉任何人,我怕别人会鄙夷地想:就你也敢这么想?

2004年还是2005年,小鹿纯子的扮演者荒木由美子到中央台的《艺术人生》做节目。我吃惊地知道了排球女将身高只有一米六左右。二十多年的时间改变了许多事情:我的容颜、我的身高、性格和审视她的视角。这样一个女子,如果出现在我们城市的街头,我不一定会多看她几眼。但是当《燃烧,攻击》的旋律突然响起,血管里的东西又开始沸腾了。

与许多年前不同的是,现在的燃料,主要是怀旧,而不是青春。

春光美

我们在回忆/说着那冬天/在冬天的山顶露出春的生机/我们的故事/说着那春天/在春天的好时光/留在我们心里/我们慢慢说着过去/微风吹走冬的寒意/我们眼里的春天有一种深情……

到了初三,我知道中学生的四季里是没有春天的。一个中学生的春天是从他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开始的。

1984年到1986年上半年,我家住在鄱阳一中的老宿舍里。两个套间用木板隔成四块小空间,一间做客厅和父母的卧室,另一间做我和弟妹的房间,厨房搭建在走廊边上,牛毛毡铺的顶。门前有两株苦楝树,夏天我每天傍晚拎桶水去那里冲澡。我那时的生活,可以用几个短语说清楚:在家门口的田径场晨跑,上课,在家做习题,偶尔去校园里的荷塘和校园后农民的菜地走走。除此之外,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对我住过的那间房里的格局,印象已模糊。记得清的有两个细节:一是老鼠夜夜在灰旧的天花板上举行运动会;二是对着校外的窗户,有时会伸进窃贼的竹竿或颤抖的手。最深刻的记忆,是寒夜的苦读。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的夜晚,被台灯嘶嘶的声响连缀起来,我坐在自己的影子里,看书,或假装看书。我妈偶尔过来给送个鸡蛋或点心。假期也是如此。

到了初三基本不能看电视了。那时父母在看《女奴》。对于一个少年而言,那种题材的电视剧太冗长枯燥了,可我看过几个片段后就对它神往不已,而我能做到的就是边看书边听隔壁发生的遥远年代的异域故事。就是春节晚会,也不能太随性地看。1986年春节晚会,没到零点我就回房间睡觉了,躺在被窝里听新年钟声在电视里敲响。

没有原因,我忽然变成了个感时伤怀的多情少年。那个年纪,时间的流逝已经能让我心绪难平了。我盼着过年又怕过年。盼着烟花盛开又害怕它凋落后的落寞。新年钟声一下一下敲打着我胸口,像裹着红布的锤子,也像寒光闪闪的锥子。我在被窝里呼吸困难,意识模糊。这时有缥缈柔曼的歌声传来:

我们在回忆,说着那冬天,在冬天的山里,露出春的生机;我们的故事,说着那春天……

歌的旋律、歌词的意韵、歌者的嗓音,本身就有梦幻感,加上睡意的柔光处理,我听到的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我们慢慢说着过去,春天带来真诚友谊……

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眶热得发烫,想起许多过去和将来的事。我使劲闭着眼睛,假装感动得不那么严重,想尽快入睡。但是不行,最后一刻还是没控制住,热泪从眼角漫向了耳廓。

第二天看春节晚会的重播,知道了歌名是《春光美》,歌者张德兰的笑容也像歌声一样朦胧的美。我从此爱上了这首歌。直到现在,我的MP3里还存着那年冬天的春光。我觉得它是中国原创歌曲的经典之作,不过和一些比我稍小些的人说起时,他们只是淡淡地敷衍:好像听过,好像是支很早的歌嘛。

此后的许多年,我也陆续喜欢上其他一些流行音乐,但没有哪支歌,能让我在被窝里用泪水浇灌耳朵。

追梦人

——《雪山飞狐》插曲: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

不知不觉这红尘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红红心中蓝蓝的天是生命的开始

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经独眠的日子

我和她们之间没有爱情,但似乎也不是什么感觉也没有。1988年夏天,我考上了师专,因此也获得了和女同学很纯洁地散步的自由。7月份,我分别和两个女同学很纯洁地散了一次步。

那年夏天,全县城的居民都在看《雪山飞狐》,我自以为高雅地与这种市民趣味保持着距离,但无法改变被它的氛围和声音包围的局面。每天晚上,街头到处都是《追梦人》的歌声和被青春吹动的头发。

我和刘走在西门路上,然后左拐,穿过一片散乱的民居到达西门圩堤,坐在圩堤铺满衰草的斜坡上。她是一个很喜欢我的女生的朋友,给她当过信使和说客。我和刘的交往因此比和那个女生还多。刘也成了第一个和我单独散步的女生,她身材小巧,漂亮开朗,单人舞年年在学校的艺术节上得奖。我们保持半米距离坐着。池塘里的水在高温下蒸发出热热的腥味,一波一波地袭击鼻孔。

谈话好像还是和不在场的主角有关,具体内容一点也记不清了,记得清楚的是远远的电视机的歌唱: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不知不觉这红尘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歌声在沉默处浮荡,我心里有些感慨地想,如果给我写信的女生是刘而不是她的朋友,局面会是怎样呢?我没有细想下去。因为很快,我就和第二个女同学走上了西门路。

她读的其实是理科班,和我是广义上的同学。她长得有点像《人生》里的巧珍,也有点像刘晓庆。这对当时的我是很致命的。我在初中时狠狠地暗恋过她一阵,她走过的路,我走一下,心会咚咚地跳;她坐过的凳子,我偷偷地坐一下,屁股会幸福好几天。但到了1988年,已经有几个女生给我写过信了。我的审美也在发生变化。

几个人一起在学校的草地上聊天时,我对她轻松地说出了自己的秘密,把她和旁听的一个女同学惊得半天合不上嘴。知道这个秘密后,她遇见我时,脸总是烧得很红,而我已平静自如了。

有一天晚上在学校遇见,她说一起走走,我们就一起走上了西门路。她穿着灰白的连衣裙,披在肩上的头发散着洗发液的清香,手里还捏着漂亮的圆纸扇。我刚出家门,没有丝毫准备,没穿汗衫,只穿着短裤拖鞋就跟她出去了。令我难堪的是,短裤好像还是按我爸的款式做的,短,且接近肉色,根本不适合穿出门。我就那种丑陋的样子和昔日的暗恋对象漫步在西门路上,从西门路一直走到汽车站才返回,路上路过许多西瓜摊和在家门口看电视的人家。谈话的内容一点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那条丑陋的短裤还有满街流淌的《追梦人》。

当时我并不喜欢这首歌,甚至有点蔑视和讨厌。但是十多年后,回忆一些往事时,它从记忆的背景音乐变成了记忆的主体。那个第一个和我散步的女生,现在虽然还在县城,我们却已有许多年没联系过;巧珍和刘晓庆的混合体,后来和我有过短暂的准恋爱状态,现在已迁居到千里之外。

对于1988年7月的种种,我要靠《追梦人》的旋律来检索。我发现,我正日益陷入到这首歌的语境里不能自拔:深情、炎热、感伤、尘土飞扬,与十八岁的许多情绪不谋而合。我无法理解,1988年夏天,我为什么抗拒着不被它俘虏。

忘记他

忘记他/等于忘掉了一切/等于将方和向抛掉/遗失了自己/忘记他/等于忘掉了欢喜/等于将心灵也锁住同苦痛一起

之前的许多年,我从未听清过它的歌词,一度还以为它的名字是“梦见她”。而直到今天,我也想不起它是什么电影的插曲,是哪一年第一次听到它。

我二十岁以后的生活,混乱、唯美,渴望堕落又抗拒着堕落。倾心于昙花一现的悲情之美和遗世独立的活命姿态。那些年,我平均两年换一个城市,一年换一个工作,半年换一个女朋友。日子恍惚得像王家卫的电影的慢镜头。

我过得其实不算坏,却鄙夷着有幸福感的人。我认为快乐的人是可耻的,而伤心的人才是我朋友。我的朋友一年比一年少,到了二十五六岁,我只有坐在镜子面前,才能看见让自己顺眼的男人。

有一段日子,我把夜晚全部耗在电影院里,一个面包一盒烟,从下午5点泡到凌晨。我恨不得睡到银幕上去。那些虚假的作为现实的补充的故事,在我心里成为最主要的现实。我躲在自己的孤独里,对抗着街头浩浩荡荡的阳光。

大概就是在那时的某个夜晚,我在电影院里听到这首歌。一个被头发遮住表情的歌女,在酒吧的喧嚣里唱《忘记他》。她唱的是我听不清的粤语或者闽南话,所以我以为她唱的是“梦见她”。她颓丧的气质和嗓音镇住了电影院里所有的人,大家都转过身来,被她的歌声收走了声音。电影之外的黑暗里,几对磕瓜子的情侣停止了嘴唇的翕动。我愣在那里,脸和冰一样凉。

演唱一闪而过,我只听懂(其实也是误读)了一句“梦见她”,却觉得完全听懂了全部歌词。并且过耳不忘,记下了它的主旋律。

后来,不曾在任何地方听过这首歌。但惊鸿一瞥的交会中,我认定这首我没听清一句歌词的歌曲里涵盖了我那些年的许多故事和心情。和一首歌有如此情缘,对我是唯一的一次。

许多年里,我一直在寻找它的出处和歌词,像寻找一个失散多年的朋友。我哼着似是而非的曲调,到处询问。直到1998年以后,一个酷爱流行音乐的女同事告诉我,歌名可能是“忘记他”,而具体的歌词她也是语焉不详。

2003年冬天,和几个远道来的编辑一起唱歌。一个80年代出生,扎马尾辫的高个子男青年忽然模仿女声清晰地唱出了这样的句子:

忘记他,等于忘掉了一切,等于将方和向抛掉……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完整地唱出这首歌,也是第一次借助字幕看明白了我琢磨了许多年的歌词。词其实也普通,不过即使没有歌词,在那样的年纪,它也可以用回环流转的忧伤旋律一下把我击倒。

他唱这首歌不如其他歌那么拿手,但我想,以他的年龄,能够完整地唱出这首旧歌,他就可以做我的兄弟。

(原载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