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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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天方飞毯原来是地图(2)

世界的真面貌只有地球仪能表现,所以一切地图不过是变相,实为笔补造化的一种技艺,为了把凡人提升为鹰、为云、为神,让地上平视的在云端俯观。有一次我从巴黎飞回香港,过土耳其上空已近黄昏,驾驶员说下面是伊斯坦堡。初夏的晴空,两万英尺下有一截微茫的土黄色,延伸着欧陆最后的半岛。惊疑中,我正待寻找黑海或马尔马拉海,暮色在下面已经加深。

要升高到看得出土耳其庞然的轮廓,得先把土耳其缩小六百万倍。要看出这世界是个圆球,更得再缩它,缩成七千万分之一。地图用的正是这种神奇的缩地术,把世界缩小,摊平,把我们放大,提高,变成了神。只是地图的缩地术更进一步,把神人之间的云雾一扫而尽,包括用各种语言向各种神灵求救的祈祷,让我们的火眼金睛看个透明。

然则地图展示给我们的仅止于空间吗?又不尽然。第二次世界大战有一首名诗,叫作《目测距离》(Judging Distances,by Henry Reed),说是:“至少你知道/地图描写时间,而非地点,就军队而言/正是如此。”意思是研判敌阵外貌,应防伪装,不可以为一成不变。

其实改变地貌的岂独是战争?气候侵蚀、地质变化、人工垦拓等等都能使大地改相,至于沧海桑田、华屋山丘之巨。古代的地图上找不到上海和香港,现代的地图上也不见尼尼微和特洛伊,那些遗址只有在够大的图上才标以三瓣红花的符号。再过一千年,纽约,甚至美国,还会在地图上吗?柏拉图在晚年的对话录里,曾描述“赫九力士的天柱”外面,在大西洋上有一个文明鼎盛的古国,毁于火山与地震,遂陆沉海底。那便是传说至今的亚特兰地斯(Atlantis)。地质学家告诉我们,西非凹进去的直角跟南美凸出来的直角,在远古本来是陆地相连,而今却隔了四十五度的经度。甚至也不必痴等多少个世纪了,沧海桑田已变在眼前。小时候读中学,地理书说洞庭湖是中国第一大湖,后来读唐人的诗句“濯足洞庭望八荒”,宋人的词句“玉界琼田三万顷”,想这洪流不知有多壮阔,怪不得中国诗人都少写海,因为只写洞庭就够了。也难怪傅抱石的《湘夫人》,只要画洞庭波起,落叶纷下,就能与波提且利的《爱神海诞》比美。最令人伤心的,却是四十年来江河冲积,人工围垦,名湖早已分割“缩水”,落到鄱阳之后了。

图穷匕见

洞庭水促,长江水浊,三峡水漫,苏州水污,“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我小时候的地图因旧而贵,竟然奇货可居,能用来吊古、考古了。屈原今日而要投水,不知沧浪还有清流吗?故国不再,乡愁难解,要神游只有对着旧地图了。

所以地图展示的不止是空间,更是时间。美国名诗人华伦(Robert Penn.Warren)说过:“历史要解释清楚,全靠地理。”我不妨更进一步,说:“地理要解释清楚,得看地图。”反过来说,地图不但展示地理,也记录历史;历史离不了政治,所以地图也反映政治。

1806年1月,有感于拿破仑大败奥地利与俄罗斯的联军于奥斯特利兹,英国最年轻的首相小皮特(William Pitt the Younger)说:“把(欧洲)地图卷起来吧,十年内都用不着了。”他这话说得太匆促,因为不出十年,拿破仑就战败被囚,欧洲的国界又得重画了。但也可见地图如何牵涉到政治。

地图绘制师(Cartographer)不会失业,因为政客不让他闲着。最好的例子就在眼前。骨牌搭成的前苏联被戈尔巴乔夫一推就倒了,东柏林的围墙跟着坍塌。有那么多的疆界要重画,有人要看看乌兹别克在哪里,意味着地图业有生意上门。巴尔干的火药库一爆发,南斯拉夫炸成好几个新国家,一时克罗地亚、塞尔维亚、马其顿、科索沃纷受国际瞩目,成为地图上多事的焦点。

“图穷匕见”,地图里是有政治的。政治一吹风,地图就跟着草动了。苏联解体,列宁之城就归还彼得之堡。捷克分家,就一克变成两克,一半仍是捷克,另一半叫做斯洛伐克。同一个国家,我们称为韩国,海峡对面却称为朝鲜。同一个湖泊,德国人自己叫做波定海(Bodensee),英国人却叫做康士坦斯湖(Lake Constance)。另一个湖,本地人的法文叫做勒芒湖(Lac Lémen),英文又以城为名,叫做日内瓦湖。最有趣的该是英吉利海峡了,对岸的法国人也有份的呀,凭什么要以英国命名呢?果然,法国地图上把它径称La Manche,也就是“海峡”之意,但此字原意是“衣袖”,也可形容海峡之狭长。更有趣的是,德文也把那海峡叫做“衣袖海峡”(?魧rmelKanal),同样不甘心冠以英国之名。

相似的形势亚洲也有。日本与韩国之间的海叫做日本海,韩国人不知道感想如何,很想看看韩国的地图是如何称呼。不过日韩之间的海峡却叫做朝鲜海峡,也算是不无小补吧。同样地,阿拉伯与印度之间的水域叫阿拉伯海,印度好像吃亏了,但是阿拉伯海却归于印度洋,也算是摆平了吧。真想看看印、阿两国自印的地图。

地图里既有匕首,各国自制的地图册难免有本位意识。一般的八开本巨型地图册,除卷首交代地图发展史、投影绘图术、及世界地质、地形、气候、生态、人口、语言、宗教各方面的概图之外,大半的篇幅例皆从本国出发,逐洲、逐区、逐国展示,遇见重要地区,也会放大以供详阅。但因观点不同,轻重取舍之间差别也就很大。

英美出版的世界地图册例皆从欧洲开始,到南美洲结束,而欧洲又以英国开端,但其中各国篇幅的分配就不免厚薄有别了。以面积与人口而言,广土众民的亚洲篇幅本应最多,但我所有的世界地图册里,亚洲却落在欧洲与北美之下,位在第三。美国兰德·麦克纳利公司1994年豪华版的《最新国际地图册》(Rand Mc Nally:The New International Atlas)给各大洲的篇幅,依次是北美洲六十六页、欧洲六十二页、亚洲四十四页、非洲二十六页、南美洲十七页、大洋洲十六页。“重白轻色”之势十分显着。

美国汉曼公司的《世界地图册》(Ham mond:Atlas of the World)同年出版,也是八开本,各洲页数的分配则是欧洲五十、北美三十八、亚洲二十六、非洲十八、南美洲十三、大洋洲十二。

再看英国菲利普公司所出的1985年三十二开本《世界小地图册》(Philips’Small World Atlas),大块的亚洲仍居欧风美雨之下,其页数分别是欧洲五十六、北美四十四、亚洲四十二、非洲十四、南美洲十一、大洋洲十。非洲只得欧洲四分之一,其偏更着。

洲际的分配如此,国际的又如何?《最新国际地图册》给美国四十一页,几乎与全亚洲相等。其他国家得页较多的是俄罗斯(及旧属)十五、澳大利亚十三、加拿大与意大利各十二、中国十一、英国十、德国与印度各八、日本与巴西各六。看来仍是偏重英语国家。《世界地图册》的前四名,美国(二十五页)、加拿大(八页)、澳大利亚(八页)、英国(七页),也都是英语国家。至于《世界小地图册》的前四名,除了次序稍变,仍然是美国(十八页)、英国(十六页)、加拿大(十六页)、澳大利亚(八页),不过加上了日本(同为八页)而已。对比之下,中国只有四页。

再如1974年英国的《企鹅版世界地图册》(The Penguin World Atlas)展示了三十七个大城的市区图,所属依次是欧洲十六个、北美十四个、亚洲五个(北京、上海、加尔各答、德里、东京)、澳大利亚及南美各一个。至于非洲,一个也没有。

这就是西方人眼中的世界。

这观点当然有人要挑战。1982年西安地图出版社编印的《世界地图册》便改变了这次序和比重,从亚洲开始,以南美结束,篇幅大加调整,依次是亚洲三十四页、非洲二十六页、欧洲十四页、南北美洲各十页、大洋洲六页。亚非二洲相加为六十页,正好占百分之六十。相比之下,前述英美的四种世界地图册中,这两大洲加在一起,所占比例都低于百分之三十六。

到1982年为止,这本西安版的《世界地图册》已经印了一百七十八万六千册,这在台港地区区书市看来,真是纸贵洛阳,不,纸贵西京的了。其实真正畅销的是河北印刷的《中国地图册》,1990年第七版第二十九次印刷已印了一千四百五十九万二千册,需求之广可以想象。

不过,前述西安版的《世界地图册》虽然有志力矫白人中心之枉,影响也只限于华语世界,加以开本袖珍,印刷也未尽精美,而各国分图之外世界总图的面面观仍欠多姿,欲求国际的“地图精”们刮目相看,尚有距离。热烈地,我等待中国人绘制的宏美舆图巨册。

西方的巨制舆图再精确,也不是绝无漏洞的。汉曼版的《世界地图册》一二五页,就在沙巴境内相距一百多公里的两处,用黑三角形标出了基纳巴卢山(中国寡妇山:Gunung Kinabalu),北边的黑三角是对的,南边的却是无中生有,重复多余。又在二一二页,把贵州的长顺(Changshun)误为长春(Changchun),说人口有一百七十四万,而真正的长春却近在上面第五行。兰德·麦克纳利版的《新万国地图册》(The New Cosmopolitan World Atlas)二六三页列举世界大岛,把印尼东部的西兰岛(Ceram)排在爪哇与纽西兰北岛之间,并附注其面积为四万五千八百零一平方英里。其实它只有七千一百九十一平方英里,应该往后退三十名,排到日本四国岛的下面。

地图乃世界之脸谱,迄今仍由西方人在绘图,虽然绘得相当精美,可惜欧美澳才是正面,亚非拉只算侧影。前举西方精美巨册犯错的三个例子,一在中国、一在印尼、一在马来西亚,凑巧都在“侧影”之中,不免令人“多心”。西方的“先进国家”早已登陆外星,在绘月球、火星的脸谱了,我们的地理学家、地图专家,甚至天文学家该怎么办呢?

(原载199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