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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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长河飞沫(1)

潘旭澜

姜坟雁阵

近几个月,报刊上经常有关于秦俑坑的文字。在一片沸沸扬扬的赞叹声中,我却不时想到孟姜女。

小时候就常听野老村妇讲孟姜女的故事,大同小异,屡听不厌。到了“批儒评法”那阵子,这古老故事竟成了什么“新动向”,令人哭笑不得。十余年来,见到有些文章谈到,大抵是说两句“忠贞爱情”之类,或考证并无此人云云,颇多感慨。

《史记》中没有孟姜女的名字,却记载了产生孟姜女的由来。

建阿房宫,造嬴政墓,修连长城,焚书坑儒,极大地损耗了社会生产力,对思想文化作了史无前例的大爆破,也给全国百姓造成不亚于战乱的大灾难。租赋税收“二十倍于古”的横征暴敛,力役屯戍“三十倍于古”的涂炭生灵,加上“偶语弃市”、“罚及三族”、“比邻连坐”的严酷镇压,将全国造成一个空前大监狱和劳改营。

嬴政一登基就驱押七十余万“刑徒”为自己造墓,最后没有一个活着出来。建阿房宫也动用了七十余万人。连接长城所用人数至少也几十万。前二者都为他自己,自不用说。后者的用意,显然是要维护他的极权统治。一些嗜于为他评功摆好的先生们,却一味大谈进步作用。试问:生产力的大破坏,难道能防御外族的侵犯?真正能抵御外患的,到底是人民还是城墙?

有一个秦始皇就有无数孟姜女。她是一个惨遭迫害而以死抗争的集体共名。所以,她的故事得以长期流传而至妇孺皆知。山海关郊外凤凰山的孟姜女庙,屹立于波涛之中的孟姜女坟,都是百姓意愿的物质化。

拜堂之际丈夫被抓走,千辛万苦送寒衣到山海关,知道丈夫已劳累而死,尸骨就填进城墙里,构成非常动人而又有普遍意义的悲剧。随后,异峰突起:哭倒长城八百里。哭倒长城,人们明知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说者津津乐道,听者觉得解渴。艺术想象、大胆夸张之中,蕴含着极其深刻的真实,寓寄着千古不易的真理。这才是孟姜女故事的灵魂。

孟姜女坟是她的故事凝结而成的。大雁似乎富于人性,被这故事所感召,每年初冬,翔集坟上,在寒风中,列阵飞鸣,其声说不清是凄厉、悲愤或激昂。人们称之为“姜坟雁阵”。这礁石,这雁阵,千年万代,在控诉,在赞美,在呼吁,在祷告,向着人类的良知。未来的世纪,它将成为一部古老的诗剧,在人性自由飞翔的梦里演唱。

武则天片议

电视台放《武则天》,我断断续续看了一些。由此引起一些与电视剧无关的零星想法,随便写几条于下。

历代否定或抨击武则天的史家文人,一个很重要的论点,叫做“牝鸡司晨”。母鸡管报晓,越位了。借以说明,女人不可以做皇帝,做了就名不正言不顺,有悖纲常。

在传统观念占统治地位的漫长岁月里,这种说法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认同,只有极少数人偶尔向它挑战,不足以动摇它。

随着西方思潮的传入和中国帝制的结束,要重新评价武则天,最便于反掉的论点就是“牝鸡司晨”说。随着妇女解放、男女平等的思想逐渐普及,这个长期压住武氏的说法,反过来帮了她的忙。有些人,只因她是女性,第一个女皇帝,便一味加以肯定、颂扬;一些无可讳避的问题,也曲意加以回护。好像不这样,便不足以表示思想观念的革命和先进。

新文化运动迄今,尤其是1949年以来,矫枉过正的思想方法,屡屡被倡扬。要反对男尊女卑的陈腐观念,就来个女尊男卑。男人做不得的,做了要受史家、学者们尖锐批评的事,女人做了,甚至走得更远,就可以享有豁免权,甚至受到赞扬。革命的史家学者,将过犹不及置之脑后,甚至以二重乃至多重标准,来看待历史人物;将善恶、是非、功过的价值判断,在性别的归属下,颠倒过来。这种很革命的史观,其实同男尊女卑一样背离真理,一样荒谬。对于女人,对于“第一”,同样要作具体分析。听其言,观其行,察其心,衡其果。对男尊女卑的社会里的女人,评价应该考虑到男女条件不同。但是,如果置人性、善恶、是非这些人类的基本价值判断于不顾,实际上是将女人不当人看待,清醒的女权主义者都会很反感的。

武则天从入宫之日,就以全副身心追求欲望的实现。人人都有不同的欲望,也作了不同程度的追求。有的实现,有的部分实现,有的基本落空,有的完全破灭。武氏欲望的核心是最高权力。掌握最高权力,生杀予夺,随心所欲,天下臣服,人皆膜拜,本身就是极大的精神享受。有了最高权力,物质欲望、生理欲望,都能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由才人而尼姑而昭仪而皇后,而参与朝政而临朝称制而圣神皇帝,十多年难以想象的奋斗,赢得四十余年的执政。除了最后被迫恢复唐朝,她的欲望全都实现了。

封建社会的纲常伦理,本来就不允许女人做皇帝。于是,她当然要违反和破除一切道德规范。但远不止此。她的天平主要砝码是个人,个人的欲望。扼杀亲生女儿以嫁祸于人,是夺取皇后宝座的史无前例的创举。其实用别的办法,也是可以当皇后的,只不过没有此举之便捷。可见,良知与人性在她看来,不过是别人可供利用的弱点。有这么一个不同凡响的序曲,后来杀人无数也就毫不足怪。亲自杀或指使、纵容鹰犬去杀,残酷非常,不过是必然的延续。凡可能成为她称帝障碍的,无论你是什么人,一概杀掉,包括两个亲生儿子和姐姐一家三代。做了皇帝,凡是被说成图谋造反或心怀不满,或不肯归附者,无论官吏百姓,不用查证,通通杀掉。杀得天下鸦雀无声,气都不敢出。而她的鹰犬,则在死人尸骨堆上,飞黄腾达。此外,凡与她有旧怨的,为她所嫉妒的,看不顺眼的,随时被整死或杀掉。

这是一个由于极度个人欲望、极度自私而造成人性异化的典型。

当人性异化而又拥有最高权力、较强才能时,其危害便超过任何天灾。

当人性异化被“第一个女皇帝”的龙袍所包装,不时有人加以辩白或美化,那便证明温床的存在。

最高权力的获得,就要享受所能想象的一切。权势欲的最大限度的发挥,物欲、****的尽情满足之外,名欲也是不可或缺的方面。

在与李治并称“二圣”之时,她就已完全掌握了政权。但皇后古来已多,女皇帝则亘古未有。她于是登基,随后又改唐为武周,以示自己是开国之君;自加尊号“金轮神圣皇帝”,既是太阳,又神又圣。还用自造的“曌军”字为名,表示如日月当空。

她假借神佛,利用一切物质手段,以求名垂万世。但是,却立了个无字碑。既要立碑,为何无字?此中包含着诉不尽的心事。这并不是她首创。她学汉武帝,表示自己的功德,非文字所能表达。然而,并不是简单的仿效。此外至少还有几个原因。一、她的生平,实在有不少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言说之处。二、对于武周皇朝,能否在她身后还存在,她确实没有信心,而且在相当大程度上,相信会恢复唐朝。三、虽然希望生前死后,被最大限度地歌颂,但她知道自己所作所为,身后便难以舆论一律,定下个调子,易陷于被动;不着一字,脚踩两条船,反倒主动。这其实也是一种挖空心思的权术。

在她病中,张柬之、崔玄晔率羽林军入宫杀死张昌宗、张易之,迫她传位给李显(中宗),恢复了唐朝。这一年,她弥留之际,遗诏去掉帝号,改称则天大圣皇太后,实际上是不得已而求其次,以免死后遭到更大否定,并且累及武氏家族。这是聪明的,也是她一生玩弄权术的一个句号。

郭沫若在1962年,下大力气写了四幕话剧《武则天》,还为此写了长文加以说明。

剧本以武则天六十岁前后的六年,来概括她一生。文章与剧本互相配合,互相补充,让人看了觉得她是近乎完美的圣主明君、前无古人的伟大政治家。凡武氏举措,无一不好。比如,设立铜匦大开告密之门,弄得全国人人自危,噤若寒蝉,被称为“特出政治措施”。凡不苟同武氏者,不仅政治上反动,而且人品也很坏。甚至武氏在世时的坚定拥戴者也不敢说的话,如“武后具有颇不自私的精神”,也都在文章里写了。在人们思想冬眠的年月,还是有不少人看了表示“不敢苟同”、“不敢恭维”。

郭剧只写武氏一生中的六年,可以避免许多棘手的问题。但他在文章中,则就一些尽人皆知的事,为武氏辩护。比如史书明明白白写着,她有男宠薛怀义、沈南谬、张昌宗、张易之。郭则辩护说,武氏年事已高,所以****之说不可信。比明代为武氏辩护的人,说“贵为天子,未足深怪”,是干脆彻底得多了。

《新唐书·则天皇后列传》云:“太后春秋虽高,而善自涂泽,虽左右不觉其衰。”武则天年纪虽然大了,而善于自我涂抹润泽(打扮保养),即使她身边的人也不觉其衰老。这原是合情合理的纪实,也说不上什么贬义。可是,不知是嫌“善自涂泽”不符合艰苦朴素精神呢,还是嫌不够大众化革命化,或者别的什么,郭文却特地解释说是“注意卫生”。固然别出心裁、古为今用,却不能说是实事求是、尊重历史。连这么点小事,尚且如此曲意维护,别的问题也就无须认真看待了。

骆宾王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从唐朝流传至今。我只见过郭文说它“责骂多无根据”,是骆宾王文人无行的一个物证。这个评语,真是有趣得很。

武则天是个复杂的历史现象。这里没有全面评述她的功过是非的意思,只是谈了几点零碎感想,凑凑热闹。

刘柳双星

刘柳,一对好友,两颗文星。

很久以前,我读了刘禹锡、柳宗元,觉得他们相同相似之处很多,不同不似之处也非常明显。

刘禹锡生于大历七年,公元772年。柳宗元生于大历八年,公元773年。贞元九年(793年)同科进士,并同为士林所推崇。李诵(唐顺宗,年号永贞)当皇帝的几个月里,刘柳都参加了以王叔文为首的革新政治活动。随着中风的李诵被迫退位,短暂的“永贞革新”失败,刘柳同时被贬为远州司马。刘在朗州,柳在永州,达十年之久。元和十年(815年)一同被召至京,还是不用,只是循例升点官,再遣为远州刺史。刘在连州(今广东连县),柳在柳州(今广西柳州市)。不用说仍然是一种流放。元和十四年(819年)柳卒于柳州任所,刘一再为文祭之,又多次作诗悼念。但刘尽管又辗转于夔州、和州,最后还是被召回任太子宾客,活到会昌二年(842年)。

刘柳不但二十多年经历极为相同相似,政治、哲学同声相应,在文学上也互相辉映。政治上都是王叔文主要帮手。他们一同策划了贬斥贪官、废止宫市、停止盐铁使月进钱和地方官进奉,试图剥夺宦官兵权。在哲学思想上,柳的《非国语》、《天说》提出:天是由混沌的元气所构成,并没有神的主宰。刘的《天论》三篇,丰富和发展了柳的观点,认为古人说天无形,实际上是“无常形”,受到柳的赞许。刘有“诗豪”之称,作品广泛流播。柳的诗文,“名盖一时”。

为什么有这么多相同相似,柳只活到四十七岁,刘却能寿逾古稀,终年七十一?

看来,与他们性格不同,有很大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