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斗胆猜测,原因有三,”玄烨听到他冷静地回禀,一如往常,宠辱不惊。 “愿闻其详!”玄烨冷哼了一声。 “阿玛位高权重,可毕竟是外姓大臣,以皇上的权衡术,奴才伴于君侧无异于一枚攥在手心的棋子。” “其二!”玄烨紧紧握了拳。 “奴才与汉人士子相交过甚,皇上却从不曾干涉,以满汉如今的局面,皇上也存了一分笼络汉人的心思。” “那其三呢?”玄烨从鼻子里哼出几个字,紧握的拳头,关节“咯咯”作响。 “因为婉贵人,”容若顿了顿,可“婉贵人”三个字落在自己耳侧,却似重捶般敲打在自己心里。 “放肆!”玄烨低吼一声,爱兰珠与容若的私情,一度是他心里不能触摸的痛,可眼前的这个人却轻飘飘地说了出来,“纳兰成德,你口出狂言,以下犯上!” “请皇上收回成命!” “纳兰成德,你这是逼着朕治你一个抗旨不遵!”玄烨“腾”地从龙榻上站起,重重一拳落在龙案上。
“皇上英明,可皇上也在逼奴才做一个不忠不孝之人。” “自古忠孝两难全!纳兰成德,你休要心存侥幸!” “两难全,可以两全的,奴才依旧忠于皇上,依旧孝顺于阿玛,”容若喃喃低语,却是磕头后径直退了下去,身影消失在乾清宫门外,一抹夕阳下悲凉的剪影。 “纳兰成德,朕视你若知已,若知已才留你在君侧,”玄烨怔怔地看着容若离去,他不记得他是不是说了“你跪安吧,”可他就悄无声息地离去了,空荡荡的大殿之上,再次只留下自己自言自语。 高处不胜寒。 玄烨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殿堂里虚无缥缈地回响着,步子凌乱地踏出乾清宫的时候,眼前的白玉台阶,好漫长。 残阳似血。 玄烨记得那一日夕阳也如这般地映红整个天边,可眼下高远的苍穹里,风却送来一抹血腥的气息。 一圈的侍卫得了梁九功的劝告,均远远地围着,却是谁也不曾上前来叨扰,可草丛里,一只豪猪却顶着满是血腥的獠牙直直冲了过来。
众侍卫搭箭上弓,瞬间箭如雨点般地落在豪猪身上,豪猪怒吼着四下横冲直撞,冲在离玄烨一步远的草地里停了下来,一地的缤纷野花,瞬间折了大半。 “奴才救驾来迟,请皇上降罪!”众侍卫跃下马来,瞬间跪了一地。 玄烨冷冷地看着那淌了一地血的豪猪,两枚细长的獠牙直直地插进泥土里,生生掀起一片花草的根来,玄烨在刹那间有着翻江倒海的恶心,一把抽下最近一名侍卫的腰刀,狠狠地向那豪猪刺去。 众侍卫依旧跪于原地,看着玄烨若发疯般地刺着豪猪,无数刀下去,豪猪已面目全非,而玄烨及一众侍卫的身上脸上,却已满是溅落的血迹。 “皇上,皇上,”梁九功喘着粗气跑了过来,跪在玄烨脚边拦下了玄烨高高举起的腰刀,“皇上,天色不早了,该启程了。” 玄烨将满是血污的刀远远地抛进草丛里,翻身上马而去,他恨,他恨他为什么是纳兰明珠的儿子,他恨从草丛里蹿出的,为什么偏偏是豪猪! 纳兰成德,你好残忍!
尾声 问君何事轻离别(3)
那一日,满天细雨。 雪珠捧了那一个小木匣,将它轻轻地放进容若的灵柩里。 木匣子里,一缕发、两片指甲、一只香囊、一支湖笔、一串吉祥珠、一枚半月状玉,还有一截肚兜断裂开来的丝绳。 雪珠木然地将那截断开的丝绳放进了木匣子里,在她的记忆里,那是她与他之间唯一的交集,他在手心里握过,上面残留着他的气息。 一众的婢女书童放声大哭了起来,可她的眼泪,却已经流干了,日日泪水湿透方枕,日日泪洒衣襟。 大悲无泪。 可老天却哭了。 那一日,细雨飘零。 那一日,落叶缤纷。 曹寅在满目凄凉颜色的惠山下寻到了沈宛,可沈宛却扎着头巾,怀里一个蓝底碎花的襁褓,襁褓里一个沉沉睡去的婴孩。 曹寅双手接过了婴孩,粉雕玉琢般的小脸,红嘟嘟的嘴,细长的眼、圆润的鼻尖颇在几分容若的神韵,而眉间隐隐一点朱砂,若隐若现。
“请曹公子成全!”沈宛却在瞬间扶了桌角跪了下去。 “但凡我曹寅能做到的,一定竭尽全力,只是沈姑娘身子单薄,还请快快起来,”曹寅腾出一只手去扶了沈宛起来。 “曹公子知道的,府上不会接纳我,更何况如今容若已去,沈宛孤独漂泊之命,已怎忍心让他随我四处颠沛流离,还请曹公子代为转交府上,若有来生,沈宛做牛做马,也必报答曹公子的大恩大德!” 曹寅隐隐地感觉到一丝不详的预感,唯恐沈宛萌生去意,看着怀里小小的婴孩,低叹一声,“眼下他还不曾断奶,沈姑娘就忍心离开他么?” 沈宛不语,只是别过头去,窗外,一簇竹子在秋风萧瑟中依旧苍翠。 曹寅突然记起容若的书房下也有这样一丛竹子,只是如今却早已物事人非,不禁心下隐隐一疼,“沈姑娘若不嫌弃,能否移步到府上小住时日,他日小公子再大些能忍受一路的舟车劳顿,曹寅必带姑娘和小公子前去明中堂府上。
” “沈宛久居山间早已习惯了这一片青山碧水,公子的好意沈宛心领了,倘若沈宛有需要公子帮忙的时日,必登门叨扰,”沈宛接过婴孩,盈盈一拜。 曹寅将身上带的全部银两交与了庵主,嘱咐务必照料沈宛母子周全,又将随行带着的一名小厮打发到了山下住下,嘱咐他时刻留意沈宛的去向。 沈宛看着曹寅下山而去,山林间一片泛红的枫林映衬在灰色的苍穹下,寂静无声。 庵主不多日便雇了一名奶妈和一名粗使丫头进得庵来,日夜照料沈宛及幼子,也让沈宛得以抽出空闲,将容若生前留下的所有诗词再次整理、誊抄成册。 春暖花开,惠山上开遍了红杜鹃,远远望去,似云非云。 沈宛抱了孩子立于阁下,春风拂面,怀里的孩子咧着嘴柔柔地笑着,那微翘的唇角像极了容若,而那一缕笑颜,却再次刺得沈宛心如刀割般地疼。 沈宛在一个午后跪在了江宁织造府前的玉阶下,双手将沉睡的婴孩高举过头顶,那一刹那,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