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八月初,天气竟然骤寒,大雪乱世,天地间银装素裹,万里皆白,再无他色。
南疆深处,葬天崖,万丈断壁无底渊,阻仙煞鬼神佛莫探,此地,可葬天!
葬天崖上阴寒冷涩,鹅毛大的雪片子落得甚急,以崖壁为界限,一边大地上积雪不知多深,白茫茫的晃眼,另一边深渊似恶魔巨口,噬魂索命,便是落下的雪花也仿佛成了黑色。风呼啸着,如万鬼哀,千回百转,不绝于天地。
葬天崖是处绝地,平日里没人愿意来此,只是今天似乎有点特别,不但有人,而且还不止一个。
崖边处,站立着一个男子,瞧着不过二十五六年纪,高八尺余,丰俊神朗,气宇轩昂,生得宽肩窄腰,威武非凡,身披猩红英雄氅,随风而舞,借了身后幽渊凶威,散出无尽煞气。
男子坚毅的面面庞苍白比雪,双目呆滞,低头望着怀中的襁褓,透过厚厚的绒被缝隙,看到了一张娇嫩的小脸。孩子只三、四月大,皱眉闭目,许是天气阴寒的缘故,面上不但没了血色,反倒透着青郁,唇瓣微黑,呼吸更是微不可查。
男子口中发出声呜咽,滚烫的血泪滑落,随着风,化作了血色冰花,飘向了深渊,那一抹被无尽黑暗吞噬的鲜红,显得那么刺眼。
风声更大了,男子伸手紧了紧绒毛裹被,尽管知道这么做是徒劳的,他却还是这般做了,动作是那么轻柔,像是怕吵醒了孩子。
目光艰难地从襁褓上移开,男子无神的双目看向了身前的地面,那里躺着个白衫女子,双十芳华,温婉典雅,便像是这葬天崖雪地中盛开的雪莲,圣洁无双。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男子痴痴的望着,心中多么希冀她站起身来,再对自己展颜一笑,一如当年初见,那漫山茶花中颤动了心弦的容颜。
只是不可能了,女子脖劲的鲜血深深刺痛了男子的心,他忽的笑了,眼中渐渐有了些神采,充盈着柔情,像是初见那女子一样,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女子柔美的容颜,许久才抬起了头,眸子重又失去了光彩,灰暗无神,如死人般。
“凌无涯,雪儿以命换命,逍儿也算是你外孙,我把他交给你了,你必须保得他周全。”男子声音清冷,决然不二,如是发号命令。
“我应了!”
说话之人五十多岁,面相儒雅,长须及胸,一袭灰色长衫,倒像是个私塾教书先生。凌无涯声音打着颤,谁又知道他忍受了多大的痛楚?匆匆瞥眼雪地上的女子,再不敢去看,身子一松,仿佛瞬间老了十岁,鬓角变得灰白,背也有些佝偻了。
“不可!”
一声爆呵突地响起,一个三十多岁的黑衣人走上前来,冷笑着看了眼崖壁边的男子,转而对凌无涯道:“凌阁主,灭魔之役后,江湖终得和平,各路侠士无不拍手称快,谁不为我们七派联盟喝声彩!”黑衣人瞥了眼雪地上的女子,玩味的看着凌无涯,目中闪过丝冷芒,凛然道:“现寻得这魔教残余,需要斩草除根,怎能留有后患,至于说……嘿嘿,凌阁主大仁大义,是非分的清楚,有些话自不用晚辈多说。”
“然也,然也,陈风老弟所言甚是,留下这魔教崽子,保不准几十年后又是一个秦绝心。”一个白衣剑客说道,提及‘秦绝心’,他目光闪烁,竟不自觉打了个冷颤。白袍男子四十上下,面白无须,目光如剑,他本是站的靠后,说话间提气而行,两步来到了陈风身旁,雪地上竟只是留下了浅不可见的印迹。
“李三文!”凌无涯目光一寒,儒雅的气质瞬间消散,仿佛一头洪荒巨兽,死死地盯着白衣男子。李三文身子一颤,被凌无涯气势所摄,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等缓过神来登时面皮一红,心思急转,方才发觉那声‘崽子’似极为不妥,但他极好面子,看了周围之人,想起今日任务,心中多了几分底气,冷笑道:“凌阁主,魔教余孽,是为天下正道之敌,李某诛魔之心天地可鉴,身死亦不惜!怎么,凌阁主莫不是有包庇之心?”
李三文身姿一挺,胸中一股浩然气,这一番话讲的不卑不亢,俨然一副“白衣浸魔血,一剑言无悔”的侠士形象。他神色愤慨,手中剑一挑,闪动的寒光表示着他的决心,这一动,有意无意的和凌无涯拉开了距离。
“哈哈……”
凌无涯仰天一笑,李三文只觉耳旁轰鸣,头皮发麻,迎上凌无涯看来的目光,心中一寒,悚然发现身体竟动弹不得,便是声音也发不出丝毫,不由大骇。
“七派联盟同气连枝,便如亲人,李长老除魔心切,以致误言冒犯,凌前辈您功至化羽,超凡怀仁,想必也不会在意,晚辈这里代李长老向您陪个不是。”一个年轻道士走上前来,二十七八年纪,俊眉朗目,温文尔雅,一身青色道袍,背悬宝剑。他面色恭敬,却不显卑怯,向着凌无涯躬身一揖。
“善恶不争,心怀菩提,薛道长所言极是。”一个庄严宝相的中年僧人双手合十,如颂佛音。僧人身旁还站立一个黄衫女子,二十五岁上下,眉如远山,柔婉若花,使得这阴冷狂雪也多了几分柔美诗意。黄衫女子温婉一笑,没有言语,却也稍稍躬身,表明了立场。
这些话语落入李三文耳中便如寒冬暖阳,只盼能劝动凌无涯。忽的,他身体一松,胸中气血翻腾,嘴中一甜,吐出一口血来,洒落雪地,分外明显。李三文长舒口气,仔细想来,恐惧至极,不禁冷汗打湿了衣襟,再不敢去看凌无涯一眼,转身对年轻道人一众行了一礼,算是答谢。
凌无涯扫眼众人,微是摇头,转向了崖边的男子,身上凌厉的气息消散,不再刻意去隔绝风雪,任由那狂风刮面,大雪沾身,不多时,白了眉,白了头,白了身……众人在后边看去,飘摇风雪中,凌无涯背影萧索,暮年苍木,如是名落孙山、人生绝念的书生。
悬崖边上的那男子和凌无涯对视着,灰黯的眸子幽深如渊。风雪掩盖了交错的目光,只是那无言的落寞与癫狂,它能懂么?
男子轻轻掀开绒被,在怀中孩童灰青的额头轻吻,孩童似有感应,紧闭的眼睛蠕动,极力想要睁开,却是不能,唯有晶莹的泪滴滚落。
“逍儿~”
男子低声轻唤,他在笑,竭力的去笑,他想让孩童睁眼看到一张慈祥的笑脸,只是孩童始终没能睁开眼睛。男子轻叹,伸手去拉绒被,在孩童面庞即将被遮盖的瞬间,男子眸中神采一闪而逝,手上一顿,终还是掩了上,只是无人看到有颗黄豆般大小的黑色丹珠被男子送入孩童口中。
男子慢慢躬身,将包裹了孩童的绒被轻轻放在了雪地上,伸手缓缓抱起了地上的女子,他看着女子柔美的面颊,嘴角微微翘起,露出邪魅的笑容,便如当年初见。
转身,向着葬天崖,一步,又一步……
“落雪兮,葬天兮……”
风雪茫茫,人若孤鸿,飞入了葬天深渊。
“天道不仁,人心凉薄,何化羽,当化魔!”
“当化魔……”凌无涯低喃,望着潇潇雪幕,目渐迷离。
闻听那天地间回荡的话语,中年僧人口诵佛音,年轻道人似笑非笑,黄衫女子面带哀伤,陈风目含讥诮,李三文面有狞笑,心中刚要咒骂,却忽见一道幽光,心头一惊,还未反应,便觉喉间一痛,而后他的世界便只剩下了无尽的黑暗。
“李师兄!”陈风离得最近,见到李三文倒地,首先反应过来,俯身一瞧,但见李三文面色漆黑,伸手在他鼻尖一探,只觉出气多于进气,急道:“中毒了。”
除了凌无涯,众人皆是围了过去,一番探查,年轻道人惊道:“封魂针!”言罢看向葬天崖方向,眼中闪过幽光。中年和尚微摇头,叹道:“圣医若在,或能保住性命,只是今日无药谷弟子前来,终究归命,运数难测。”
陈风面色苍白,心有余悸的看了眼崖壁方向,暗道万幸。年轻道人看着李三文面色愈发紫黑,叹道:“降龙大师,便无他法了么?”中年僧人摇头,对那黄衫女子道:“花仙子施主也是懂些医术的,可有良策?”
黄衫女子微摇头,却仍俯身,素指在李三文眉心一点,如游鱼逆水,继而又点左右太阳穴。李三文面上黑气一顿,似是有了效果,可众人还未高兴,便见黑气重聚,死势更甚。
“见血封喉,毒已入神,无命矣。”凌无涯抱着裹着孩童的绒被走来,冷声说道。众人闻言默然,瞧见凌无涯抱了孩子,神色惧是一紧。凌无涯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面色一寒,忍了怒火道:“气若悬丝,命不久远,当真要如此绝情么?且这孩子,他、他……”凌无涯双目血红,如鲠在喉,竟有了些哭音:“天绝脉,纵然大难不死,此生……废人!”
众人皆是一惊,旋即又舒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年青道人上前施了一礼,笑道:“凌前辈的话,大家自是信得过,只是此事干系重大,晚辈还想稍作探查,以示公允。”凌无涯看眼年轻道人,将孩子递了去。
年轻道人小心接了,掀开绒被,伸手摸了孩童腕上脉搏,良久长舒口气,向着其他一众轻颔首,又向中年僧人道:“降龙大师,晚辈见识短浅,此事不敢轻言,您再看看?”中年僧人颂声佛号,道:“薛施主过谦了,天因地果,冥冥无差,善哉,善哉。”
“且慢!”陈风突地喝道,看着那孩童,神色甚是激动:“看这孩童脖劲!”众人闻言望去,见那孩童劲上佩有红色线绳,绳子下坠一颗黑色丹珠,看不出什么材质,其上幽光流转。
“魔魂教已经覆灭,只是传世邪物魔魂丹珠却不见了踪迹,秦漠天乃秦绝心之子,那这颗丹珠……”陈风面颊泛红,目光火热,死死地盯着那颗黑色丹珠。
“哼!”
凌无涯轻喝,身子一动,未见其影,只刹那功夫,已将孩童重又抱回手中,他将黑色丹珠取下,丢给了中年僧人,冷声道:“珠子你们带回,莫再打扰了我可怜的外、外孙。”言毕,转身而去,一步天涯,白雪无踪。
“快些看看,莫让他掉了包。”陈风急声道,重重飞雪却也掩不了他目光中的那丝贪婪。花仙子秀眉微皱,面生厌色,年轻道人笑道:“陈师兄言重了,凌前辈功至化羽,自不会贪这俗物,降龙大师,这丹珠便由您保管,咱们回去与各路英豪相聚,将今日之事仔细讲述了,至于这丹珠之事,自有江湖长辈们定夺,各位意下如何?”
中年僧人点头,又将手中丹珠给三人看了,这珠子先前几人都是看过的,确认无疑,再无他议,一行人沿着山路离去了。
天地肃静,唯剩风雪,深渊幽幽,阴风厉厉,冥冥有声音回响……
“化魔,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