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德龙
是儿子把他弄到精神病院来的。儿子对他说:“爹,您发疯了,送你去看精神病吧。”儿子说完,一挥手,上来几个人,拉住了他,将他塞进了面包车。他拼老命挣扎着,甚至破口大骂,可是无效。就这样,他被儿子绑架了,绑到精神病院来了。
医生听了儿子的介绍,把他留下了。
“我没发疯,我不住院!”他大叫。
“来到这里的患者都这样,不承认自己发疯。就像醉汉一样,越是喝醉了,越是说自己没醉!”医生笑道。
“爹,安心住院吧。只要您不胡思乱想,您就不会再做怪梦,您就不会再发疯了。”儿子说。
他这才明白,儿子把他弄到这里来,是因为他对儿子说过,自己老是做怪梦。于是,他对医生说:“我不过是做了些怪梦而已,怎么能说我发疯了呢?”
“说说看,你都做了哪些怪梦?”医生和蔼地问。
“我梦见秦始皇了,他变成了我的老师,我光着脚听他讲课。可是,秦始皇突然掉了脑袋,吓得我大喊大叫。我还梦见一个美丽的木偶姑娘,举着一束花,要献给我!我在梦里跑啊跑啊,跑到了北冰洋,变成了北冰洋大总统!”
他讲述着自己的梦境,竟有几分得意。
“根据精神病理学,正常的梦,醒来后是没有记忆的。对梦没有记忆,就表明脑子正常。”医生望着他说,“你自己说,你做了这么怪的梦,脑子正常吗?”
“爹,您就是不正常嘛。”儿子抢着说,又转向医生:“我爹不但做这样的怪梦,他还试图把梦写出来,拿到杂志上发表。他这个岁数了,还想写小说,这不是天方夜谭吗?还有,他还准备买梦卖梦、以梦养梦呢!”
儿子说得没错,他的确对儿子说过,要把梦写出来,拿去发表,要让读者都知道,做梦是件多么神奇的事情。他还打算开一家怪梦公司,专门收购各种人做的梦,卖给那些想做各种梦的人们。而自己经营怪梦,也可以做出更古怪的梦,这就叫以梦养梦。
“真是荒唐。”医生严肃地说,“你每天晚上领着一帮人做梦,第二天把梦写出来,让全国人民都来猜这些梦,这不是典型的精神病吗?”
“医生,我不是精神病!”他声明。
“总之,你是脑子有病了,大概属于狂想症吧。”医生冷着面孔说。
他看看儿子,又看看医生,哑口无言了。既来之,则安之吧。他想。在精神病院体验体验生活,机会也难得。他想。于是,他老老实实地换上了病号服,领了床头卡,上床睡觉去了。
儿子交了一笔钱,走人了。
一觉醒来,他已经进入了病人的角色。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刚才睡觉时,居然没做梦,什么梦都没做。
这时候,他注意到了同病房的两位病友。于是,他和病友聊了起来:“你们是怎么住进来的?也是这里出了毛病?”他指指自己的脑袋。
“什么毛病?我什么毛病都没有!我儿子想卖我的房子,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胖些的病友愤愤地说。
“我也是被儿女强送进来的。因为我想再婚,嘿,不好意思呀……孩子们说我脑子不正常,就给我灌了药片,迷迷糊糊的,我就来这里了。”瘦些的病友显出了难为情。
他一声叹息,又一声叹息。终于,他忍不住说:“你们怎么不抗争呢?怎么不证明自己没病呢?”
“证明了呀,但是没用!我们用了很多法子来证明自己没病。可是,越证明,医生越是说我们有病!”胖子说。
“是呀,怎么证明都没用,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了!全当是犯罪了,来这里服刑吧。”瘦子说。
他放声大笑:“好,说得好,你们启发了我!我敢保证,我能比你们先出监狱!”
胖子和瘦子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他什么都不再说了,进入了一种全新的状态。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不哭也不闹。医生来查房时,他还忘不了说一声“谢谢”。只是他从不吃那些花花绿绿的药片,他悄悄地把药片扔掉了。
每天,医生查房的时候,都要问他:“晚上,做梦了没有?”
他表情漠然地说:“没有,我啥梦都没做。”
医生满意地说:“这就好,不做梦就好!”
一个月后,医生认为他治愈了。他果真在胖子和瘦子之前出院了。办理出院手续时,医生说:“看,一住院,你就好了吧?不做怪梦了吧?不想当志怪作家了吧?不想经营怪梦了吧?”
他笑道:“哪里!这些天,我啥梦都没做,我是个正常人了。”
医生笑道:“你是个明白人,这就好!记住,出了院,可不要乱讲啊!乱讲,你的脑子又会讲出来毛病的!”
他礼貌地说:“谢谢医生提醒!”
回到家,儿子看到他,冷冷地说:“不疯了吧?不做怪梦了吧?”
他喏喏地说:“都是我不好,让你操心了。你放心,我不会再做怪梦了。”
儿子怪怪地笑了笑,不搭理他了。
他用坚硬的目光,剜着儿子,恨不得扇儿子两个耳光。但他明白,在儿子面前,必须得装。其实,住院的那些天里,除了第一次没做梦外,他几乎每天夜里都做怪梦,甚至是噩梦。只不过,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同室那两位病友。
他默默地走上了街,拨通了报警电话。他告诉警察,精神病院里关押着两个正常人。后来,两位获救的病友来感谢他,问他用什么法子取得了医生的信任,提前“出狱”的?
他笑道:“证明自己不是疯子的最好方法,就是不去证明。”
此后,无论做什么梦,他都不说了,闷在肚子里,让梦在心里悄悄地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