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林
我在砖厂挣命的时候和陈花船一个组。
拉砖坯。
一种叫做“歪歪”的盛土车将泥土倒入输送带,在机器里兑上水压型,被切成砖坯,滚到吃足油的木板上,我们就得用板车接住,一块板16块砖坯,一辆车16块木板。
这种饱含水分的砖,每块至少十多斤。
要运到三里外的晾坯场。
那些日子,我几乎做梦都在拉着车奋力奔跑。
陈花船比我瘦,却从容得多。有时候,我在前面狂奔,他不紧不慢地跟着,嘴里哼着些花腔。
等我歇在沟垄里看着架坯工往下搬砖坯的时候,他也在沟垄里坐了下来。
做这种工作的都是在社会最底层的人,能在超负荷的劳动中听听陈花船的花腔,也算是苦中作乐吧。
陈花船唱的花腔大抵不会离开裤裆里的事,低俗得很。
架坯工都是女的,有的,还没有结婚。
陈花船也不避讳,进了沟垄还唱,女人们就骂他是个色鬼,用湿乎乎的砖坯扔他的头。
他呢也不恼,想着对付的法子。
有一天夜里我们又在拉砖坯,他瞅准一个女工进了码好的坯垄里撒尿,赶紧把架在路边的太阳灯拿过去。
大家都看见了她那两瓣白得晃眼的屁股。
可是她并不真的生气,只是藏了陈花船的车,罚他唱了一宿花腔。
现在想一想,那个时候我虽然活得落魄,可是最洒脱。
也许俗世有俗世的快乐吧。
后来我进了一家杂志社做编辑,虽然也会想到陈花船,但却几乎没有机会碰面了。
有一天淮安日报的摄影记者大海告诉我,他要到我的小区来拍几张片子。
大海所说的拍片子就是所谓的图片新闻,我们这个社区想宣传一下文化建设,交给报社一笔钱。这不,大海就奉命来完成任务了。
我在小区的花园里等。
我看到了陈花船。
这个时候,当年挣命的砖厂早就被开发成居住小区,这个陈花船,也不知道现在以什么谋生。
跟他在一起的人全都描了浓眉,脸夸张地染了红。
我估计大海就是来拍他们的。
我想过去跟陈花船打个招呼,可是不确定他是不是还记得我。
而且,好像陈花船一直很忙:整理花船,整理服装,补妆,小声地背台词。
花船是我们这里一种很通俗的娱乐节目,道具是一只纸扎的花船,里边一个船娘,大都年轻而漂亮。船底是纱布遮着的,船娘的肩上担一根绳,担负着整个花船的重量,一边模仿小船在水中行走,一边和假大老爷调情。
假大老爷就是陈花船,这是个船夫的角色,拙而丑、谑而雅,和船娘一敲一答,很正经的话题都能被他引到男女之事上。
听着一本正经,细想却臊得人睁不开眼。
大海光着个脑袋来了,胸前是一个相机。
社区主任给大海介绍情况,大海不听,说你们写个百十字的文字稿给我,我只负责配个片子。
好好,社区主任赶紧让人去写。
陈花船手中的竹篙一撑,花船打着水漂在台上团团转。
好,围观的人鼓起了掌。
大海嚓嚓嚓地拍起了片子。
一会儿下起了小雨。
社区主任让人过来撑伞,大海说不用了,这几张片子我选一选,够用了。
我现在得去忙别的事了。
我看见大海向我招招手。
我刚要过去,冷不防陈花船拦住了大海。
怎么,我们排练了一个月,你拍了一分钟就要走?
放心好了,谈好的钱一分也不会少。
社区主任急忙过来拦住陈花船。
钱一分也不能少,看不完节目更不能走!
陈花船梗着脖子,冷不防夺过大海的相机。
你看,我只是来拍个片子,这种烂节目,哪里能看呀?
大海搔着秃脑门向社区主任叫苦。
唉,还是看完吧——这个人,我知道不太好惹。
社区主任无可奈何地说。
一直到天黑,陈花船他们认认真真地演完了所有的节目。
大海拍的片子上了报纸。
那期报纸后来社区主任给了陈花船一张。
陈花船拿到手就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