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俊超
霏霏春雨像是从几十年前飘来的。
刘老头瘸着腿,跟着送葬的队伍走出村庄时产生了这种玄妙的感觉。在他走过的几十个春天里,灰蒙蒙的细雨将村庄笼罩,看不清远处,看不清走过和没有走过的道路。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仍然走在多年前的一个春天,而眼下唢呐忧戚的鸣奏将他的怀疑撕得粉碎。
那一年天色迷蒙,春雨斜织的时候,他看见大脚花跟着刘柱走进了村庄。
那时,刘柱脸上洋溢的喜气让他羡慕不已。可他是专给死人撒钱烧纸的,爹死之前就将他带上了送葬这条道。这种喜事他不能近前,只能远远地望着。
大脚花鲜红的盖头和婀娜的身段让他看到了混沌烟雨中闪亮的色彩。喜洋洋的唢呐声为那个春天谱写了欢快的曲调,一扫春雨时节的单调与阴沉。他记忆犹新。听人说,她叫花。在缠脚的年代,她的脚并不那么小巧。
此刻这条被他们走过无数遍的土路上,行走着从几十年前走来的人们。
当年吹唢呐的年轻小伙,如今已步履蹒跚,底气不足。唢呐凄哀的悲调像雨丝一样飘摇不定,甚至有些断断续续。刘老头走上前去,拍拍吹大唢呐的老头,说:“老哥,对不住了。”
老头咽了一口唾沫,说:“哪儿的话?大脚花是我们接来的,我们得好好把她送走。我也老了,嘴巴漏风,吹不好了,对不住她啊!”哀婉的曲调又在雨雾中旋绕起来。
刘老头从竹筐里拿出一叠纸洒到空中,自言自语道:“花,委屈你了,收住吧!等天晴了我再给你烧。”几十年来,刘老头第一次在雨天送葬。精心剪裁的烧纸被雨水打湿,飘落在潮湿的土地上。
大脚花走进村庄的那天夜里,刘柱就被穿军装的人开着卡车拉走了。她连他的样子都没有看到。然而,她在刘柱家留下了,没有回到山冈那边自己的村子。在那里,她的身体曾经像这片忍辱的大地一样遭到日寇的践踏。她坐在山冈上,远远地看一眼自己的家院,又回头看着自己将生活一辈子的村庄。可那个男人走了,或许不会再回来了,这个村庄里她无亲无故。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属于哪里,该去哪里。
那时,刘老头将羊群赶到山冈上,微笑着,抽着烟,心满意足地远望着那个俊俏的女人。
“歇会儿吧!”刘老头对抬棺的汉子们说。
唢呐声戛然而止。人们坐在一起,并不在意这细密的雨丝。
“花,一会儿就到了,大家得歇会儿。”刘老头把手按在棺板上。
“大脚花来的那年,我吹唢呐一个顶仨。现在不行了,连个长点调子都吹不出来了。”
“她这辈子够苦的,嫁给了刘柱,连面也没见着。”
刘老头闷声不语。
大脚花在山冈上守望了十多年后,在山半腰立了一座坟。她走到刘老头面前,说请他为刘柱送葬。坟头堆起的时候,刘老头将烧纸撒遍了山冈。那天,刘老头发现,自己一直远望的女人已不像刚进村子时那般俊美,他感到自己被莫名的痛苦浸透了。
刘老头听着人们说话,向不远处的山冈望去一眼。隐约可见那座刘柱的坟头。那个从走进村庄就少言寡语的大脚花曾经多少次在坟边一坐就是一天,不知道她在守候什么,遥望什么,等待什么。刘老头赶着羊群,远远看着她,愣神片刻,突然给自己一巴掌,骂道:“你他娘的是个瘸子,除了放羊、给死人烧纸还会啥!你不配!”
后来刘老头走到大脚花身边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被岁月刻画了太多的沧桑。几十年,她简单的生活只靠做绣花鞋维持着,那是令村里其他女人赞叹不已的巧工。与大脚花对视的一刹那,刘老头猛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看了她几十年。多少年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他感到不知所措,嘴唇像被捏住了似的说不出话。他们就那样对视着,野风奔走。
“刘柱到底回来没有?”
“那里不是刘柱的坟吗?大脚花活着的时候成天守在那儿。”
后来,刘老头鼓起勇气对大脚花说:“老嫂子,你就坐在这个土岗上过了一辈子。你也看见我了吧,我放羊的时候成天看着你,看了几十年。”
大脚花盯着他凝视了片刻,说:“我知道。我也看了几十年,却啥也没看见。我娘说,生我的时候天下着清明雨,一连几天。我跟着他来的时候,还是雨天。人家说我这辈子就没有根儿,我临老连个送我的人都没有。”
“一眨眼几十年没有了,我也一个人活了一辈子。你守着这个土堆图个啥?”刘老头狠狠地干咽了一口。
“守着它我心里踏实点。”
两声叹息,一阵无语。
“走吧。”抬棺的人喊。
刘老头站起身,说:“走吧,还得把坟刨开呢。”他答应过大脚花,要把她葬在那座早已筑好的坟里。他猛然想到,有一天自己老去时有谁为自己点燃一把烧纸。
唢呐声重又在雨雾里飘荡起来。吹唢呐的人似乎鼓足了气,吹得格外凄婉悠长。细密的斜雨不紧不慢地洗刷着悲声。刘老头的瘸腿踏着哀戚的节奏,向山冈走去,走向那座山半腰的孤坟,空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