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
曹贵是章武的恩人。
章武七岁那年,在河边玩耍时不慎坠入湍急的河水。正在附近放羊的曹贵一个猛子扎进去,费了半天劲把章武救了上来。曹贵上岸的时候,呛了一肚子水,吐得直翻白眼。
当晚,章武娘带着章武,挎了一篮子鸡蛋,给曹贵磕了几个响头。章武娘说,儿呀,记住,这是你的救命恩人哩。曹贵说,没啥没啥。
以后,逢年过节,章武娘都要扯着章武,捡家里最金贵的东西,去谢曹贵。曹贵先还客气,后来就习以为常了。
有一年,曹贵得了场病,章武娘母子俩前前后后照应着。曹贵病愈后,干不了力气活。章武娘说,章武的一半命是你给的,他又老早没了爹,往后,他就是你的半个儿子。曹贵说,看你说的。不过话说回来,为救你儿,我差点把命丢了哩。
十几岁的章武,便常常幼犊一样,忙在曹贵的田里。
曹贵渐渐地游手好闲起来,终日东游西逛,嘴还特别馋。曹贵转到章武家,对章武娘说,这几日心里发慌,老想喝个酒哩。章武娘说,他贵叔,你坐着,我去给你打。曹贵就跷起二郎腿,悠悠地等。章武娘打酒回来,曹贵又盯着院里一只老母鸡,说,你可真是个持家的好手,瞧把这鸡喂得多肥。章武娘说,他贵叔,我把它杀了,给你下酒。曹贵说,那可使不得。眼却不离母鸡一寸。章武娘说,不就是只鸡么,算得了啥。
章武长大了,挺棒的一个小伙子。这年,章武去外面打工。章武娘说,挣了钱别忘了你贵叔。章武说,我知道。
章武给娘寄钱的时候,也不忘给曹贵寄些。
曹贵老婆嗜赌,总输。没了本钱,就找章武娘,一叠声说,手气可真背,输得肚皮贴脊梁了哩。章武娘便拿出钱来,说,妹子,不多,先用着。曹贵老婆说,过几日就还你。章武娘说,还啥?孩儿的钱不就是你的钱。
转眼,曹贵的儿子要娶媳妇了。曹贵就晃晃悠悠地来到章武家。曹贵说,武他娘,这阵武在外咋样?章武娘说,他叔,孩子一切都好,你放心。曹贵说,武是我搭出老命救的呢,孩儿离家在外,少不了牵挂。章武娘说,孩儿也惦着你呢。曹贵说,这就好,眼下我儿娶媳妇,急等钱用……章武娘便把章武寄回的钱都给了曹贵,说,家底都在这儿了,你拿去吧。曹贵捏了捏,嗯一声,走了。
过几日,曹贵又来了。曹贵说,钱还缺一大块呢,如今娶个媳妇,咋着不也得三几万的。章武娘有些为难,说,他贵叔,我这儿实在拿不出了。曹贵说,给武发个电报,叫他想想法儿。章武娘张张嘴,没话。
钱寄回来的时候,外面却来了信,说章武病了。章武娘心急如焚,忙去了车站。见到章武的时候,章武脸色惨白,手也只剩了一只。工友说,章武去卖血,干活时打不起精神,手给机器轧了……娘抱起章武的残臂,泪如雨下。
章武没跟娘回来。章武说我这算工伤,老板会赔我一笔钱的。老板还答应我,让我看仓库。
一日,曹贵喝了些酒,红着脸来到章武家。曹贵说,听说武出了事,哎,要是我在,他就不会……章武娘流着泪,说,蒙你操心了。曹贵说,我不操心谁操心?我把武看得比我亲儿子还亲哩。曹贵咳了一声,又说,听说,那边赔了一笔工伤费?章武娘犹豫一下,没言语。曹贵说,这阵子,家里不是这事就是那事,穷得揭不开锅呢。章武娘说,我这儿也不宽裕。曹贵就瞪了眼,说,咋?怕我跟你借钱?不认我这个恩人了不是?别忘了,要不是我,章武早没命了!
章武到底被辞退了。回到家,也做不得田里活,整日便闷在屋里,发呆。
曹贵时时来,说,武,我欠了人家酒钱哩。武,我欠了人家烟钱哩。武,我儿子买车缺钱哩……
章武娘终于沉不住气了,说,他贵叔,总得给俺留几个吧。曹贵青着脸说,你这是啥意思?章武娘说,武都这样了,总得成个家吧,哪样离得了钱?
曹贵说,你这话好像我就是冲着钱才救你家章武的。别忘了,为救你儿子我差点搭上了老命!章武娘说,这恩俺不忘,这些年俺也还得差不多了吧?曹贵跳了起来,说,这是人话吗?一条命啊,你一辈子还得清吗?
曹贵出了门,就在村里嚷开了,什么忘恩负义了,良心让狗叼了,这世上做不得好人了……曹贵老婆也来助阵,两人把个村子搞得沸沸扬扬的。
章武娘就哭。
章武闷着头不做声。
夏天的一个晚上,章武去找曹贵。章武说,叔,这儿有两千块钱,你拿着。曹贵说,你这是干啥哩,就把钱接了过去。章武说,叔,我买了酒菜,咱俩去河边遛遛,喝喝酒,说说话。曹贵笑了,说,好,我就知你娃是明事理的。
章武就在前头走,到了河边,两人坐下了。章武把一瓶酒递给曹贵,说,叔,你喝。曹贵就咬开盖子,对着酒瓶喝。章武说,叔,你救我一条命,我知恩。曹贵说,知道就好,人活着,都得讲个良心。章武撕了条鸡腿给曹贵,说,叔,你吃。曹贵嚼得叭叽叭叽响。一瓶酒很快下肚了,曹贵也摇摇晃晃的了。章武说,叔,喝好了吗?曹贵说,喝好了。章武说,吃好了吗?曹贵打了个嗝,说,吃好了。章武说,吃好喝好好上路。说着,章武猛地一推,曹贵就掉到河里去了。
那正是当年曹贵救起章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