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都说女大十八变,可谁也没有春玉的变化大。沧海变桑田,或者说,是桑田变沧海了,认不出来。把孙大圣的眼睛借给你,恐怕也认不出来。很多人都还记得她过去的模样。往远处说,小姑娘的时候,春玉并不出奇,小脸小眼小鼻子,身子单薄,连眼皮也是单的。往近处说,上次见到她的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漂亮,绝对没有。脸蛋大了,眼睛大了,鼻子也大了,还是双眼皮,但有一样,没有现在白。是大学生了,见人还羞涩。没等开口说话,眼皮先垂下来了,脸也红了,两只手没处放,剪在一起拧麻花。有一年多没看见她了,据她爸王老好说,她是利用假期到哪儿当志愿者去了。村里人不知道“志愿者”
是个啥东西,但春玉寒假和暑假都没回家,他们是知道的。现在好了,春玉大学毕业了,听说在县政府上班。从县城到村子里,坐汽车还不到一个小时,不远,再不回家看看,说不过去了。
春玉终于回来了。一群人眼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进村子,却没有一个人能认出她是谁。连她爸王老好也没有认出来。他们都在心里纳闷呢,这是谁家的闺女呀,长发飘飘的,脸蛋白白的,像是从挂历上走下来的,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像是从电视化妆品广告里走出来的,这是谁呀?直到春玉走到王老好面前亲热地叫了一声“爸”,人群才恍然大悟,哎呀呀,是春玉姑娘,是春玉姑娘回来啦。
春玉姑娘落落大方跟所有人打招呼。春玉说:“大家好。”不卑不亢的,见过大世面的样子。这种印象让“大家”都感到有些自愧不如。连村支部书记老吴和村委会主任老刘也感受到了这一点。看到老吴,春玉叫了一声“吴书记”,然后伸出一只手,要跟老吴握手。老吴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赶紧把自己的一只黑乎乎的糙手迎上去,很严肃地握了。接下来,春玉跟“刘主任”也握了手。看把老吴老刘两个老鬼乐的,嘴角都裂到耳朵眼里去了,满脸都是牙。王老好看到女儿回家了,也乐,却说不出话,一个劲地搓手,一个劲地搓手。
老吴和老刘经过研究,郑重地做出一个决定,由村委会做东,接待“县政府领导”春玉,王老好“作陪”,地点定在镇里的永春酒店。春玉不想去,王老好的眼神不对了,冲着春玉发射了一连串的感叹号。春玉想了想,点头了,去吧,去。老吴和老刘两个老鬼再次把嘴角裂到耳朵眼里去了,满脸都是牙。
春玉滴酒不沾。老吴和老刘喝,王老好陪着喝。老吴和老刘用心也用力了,满满一桌子的菜,连凉拌海参都上了,丰盛得很。王老好这辈子从来没吃过这么多的好菜,鼓起腮帮子猛嚼。老吴和老刘很少吃菜,他们挖空心思跟春玉拉话,不管春玉说了啥,他们都嘿嘿地乐,很好听的样子,还时常偷偷地看春玉,看一眼喝一杯,再看一眼再喝一杯,很快就醉了。王老好也醉了,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说:“春玉呀春玉,你给你爸长脸啦。”
吃饱喝足,老吴和老刘摇摇晃晃,坚持要把春玉送回家,不让送不行。
春玉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在自家门口,又一次跟“吴书记”和“刘主任”握了手,还客客气气说了声“再见”。
随后的几天,村子里的焦点话题主要集中在春玉身上。说春玉的貌相,说春玉的做派,说春玉说话的声音,说春玉的工作,能说的都说了。他们不知道春玉用什么牌子的卫生巾,要是知道的话,也会说出来的。总之,是说好话的多。有羡慕的成分,也有嫉妒的成分。回头再看自家的女儿,不顺眼了,“白吃粮食的货,连人家春玉的一根头发都不如”。当然,也有个别说怪话的,说春玉眼皮向上,眼里只有当官的,没有人民群众。说春玉只跟“吴书记”和“刘主任”握手,不跟人民群众握手,“连他爸王老好的手都不握”,这是什么?这是不孝!此言一出,马上有人出面反驳了,说你看见谁家的女儿跟他爸握手?扯淡嘛。
老吴和老刘也加入到谈话的队伍里来了。他们不说别的,专门说春玉的手,这就别致了,与众不同了。他们说,春玉的手,人间少有。看起来像玉,握上去的感觉就不是玉了。热乎乎的,软绵绵的,还滑溜溜的,仙女的手又能怎样?不过如此嘛。老吴说:“热乎乎的,像被窝一样;软绵绵的,像海绵一样……”没等说完,老刘赶紧接上话茬,说:“滑溜溜的,像奶油一样。”接着两个人都严肃地指出,他们都跟春玉握过手,所以,他们是“最有发言权的”。老吴把两个手指头抬到肩膀的高度,不停地晃动,说:“两次!”老刘也把两个手指头抬到肩膀的高度,不停地晃动,说:“两次!”意思是告诉人民群众,他们都跟春玉握过两次手。两个老鬼都做出陶醉的样子,整个人漂浮起来了,不是仙境胜似仙境,同时又回味无穷。
老吴和老刘的联袂演讲,让村里的很多人都心跳加快,特别是那些年轻的毛头小伙子,他们眼里冒火,嗓子眼发干,连吞口唾沫都困难。反应最重的要算高中毕业生徐大龙。读高中的时候,徐大龙跟春玉是一个班的同学,曾经对春玉动过心思。春玉的态度是,“我们年龄还小,不应该考虑这方面的事,应该把精力都用在学习上。”人家春玉果然把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很顺利地考上了大学。徐大龙呢,没把精力都用在学习上,结果落榜了。徐大龙知道,人家春玉以前没有搭理他,现在就更不会搭理他了。他的心思早就死了,只是死得不够彻底,还有那么一点儿不甘心。徐大龙心说,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跟春玉握握手,一次也行,只要握过一次,这辈子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可怎么能握上手呢?他既不是村支部书记,也不是村委会主任,人家春玉怎么会跟他握手呢?这样一想,徐大龙的心一点点凉了,从头顶一直凉到了脚后跟。
好消息很快就传来了。对于徐大龙来说,这无疑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老实巴交的徐二蔫去县城串亲戚,回来说,他在县政府门口看见春玉,还没说话,人家春玉就笑着跟他握手了。徐大龙说:“真的?”徐二蔫说:“真的!”徐大龙信了。徐二蔫是他的亲叔叔,他没有理由不相信叔叔的话。徐二蔫告诉徐大龙,他还给了春玉几棒青玉米。春玉很高兴,说她最爱吃青玉米。
第二天一大早,徐大龙就坐上了开往县城的汽车,随身带了满满一袋子青玉米。他要到县城跟春玉握手去了。他的心怦怦地跳着,越是靠近县城,心跳越是厉害。他不敢张嘴,他怕一张嘴,心脏就会从嘴里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