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葆国
午后暖洋洋的阳光像披开的金色绸缎,平静中闪耀着光芒。老太太坐在树荫下的老藤椅里,她眯缝着眼,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悄无声息地缩着身子,把身子越缩越小,像一只困倦的老猫,习惯地蜷起身子。
对老太太来说,午后冗长的时光正适宜沉睡。也许是上天的关照,在她度过动荡不安而又颠沛流离的大半生之后,她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绵绵不息地睡觉,似乎要把过去遗失的睡眠翻倍地补偿回来。
阳光漏过树叶,在老太太身上洒下一片片斑驳的光影。她布满褶皱的脸在光影的映衬下,便显得神秘和诡异。
那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老太太立即警觉地睁开眼睛,软绵绵的身子里像是装着弹簧一样,往上弹了一下。
原来是女儿,几乎是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可是任何细微的动静都能够把她惊醒。
她的眼光在女儿身上挂了一会,这才垂落下来。
女儿有些疑惑,即使是在睡梦中,母亲对外来的脚步声也这么敏感,这分明是在焦灼不安地等待着什么。女儿想起自己当年恋爱时,她住在工厂的学徒工宿舍里,一到了约定见面的日子,整天心里怦怦直跳,他的脚步声刚刚从路口响起,她的耳朵就能够神奇地捕获到。不用说,这时心跳更厉害了,几乎要从胸腔里撞出来。莫非、莫非母亲还在等待着“他”?对母亲来说,“他”曾经是生活的全部,也是整个的世界。对她来说,“他”却只不过是一个模糊不清的符号,当年“他”被抓到海峡对岸的时候,她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她曾经听母亲无数次地喃喃自语:他会回来……
“妈,这几天还好吧?”
“好……”
“吃得下吗?胃口怎么样?”
“好……”
“睡眠好吗?”
“好……”
她知道母亲什么都好,只有一个不好,就是对外来的脚步声过于敏感了,越到晚年越容易从脚步声里惊悸地猛醒,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在母亲面前的小凳上坐了下来,就像小时候,她喜欢像小狗一样依偎在母亲的脚边。那时候,母亲给她讲故事,现在是她陪母亲闲聊,漫无边际地说着话。她发现母亲的头微微歪着,已经入睡了,她只得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养老院……
回到自己的家里,她看到女儿坐在电脑前,一手握着手机在打电话,一手在键盘上劈里啪啦地打着字。
她的眉头一下皱了起来。
“老公,我不跟你多说了,就这样吧……”女儿握着手机说,另一只手快速地打出了一串文字:老公,好想你啊!
女儿刚从职大毕业,找了一份工作,还没干上半年就辞职了,最近天天泡在电脑前,当她第一次听她打着手机喊着老公时,她惊呆了,还没听说她有男朋友,怎么就有“老公”了?
没想到女儿白了她一眼,说:“老妈,你也太老土了,都什么世纪了,只要我高兴,任何人都可以喊‘老公’。”
她瞠目结舌,不知该怎么回答。
“好了,我正忙呢,老公,拜拜。”女儿挂断手机,扭头看了母亲一眼,又低下头去,手指头像是枪口一样喷射出一串串声音。
“我说,你到底有几个‘老公’?”她忍不住问道。
女儿又偏起头,眼珠子转了一下,说:“太多了,数不清。”
她气急败坏的,想要发作却感觉身上没有力气,只是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卧室。坐在梳妆台的镜子面前,她几乎不敢看里面的人。这个满面憔悴又有着满腹辛酸的人就是自己吗?想起当年,也曾经和现在的女儿一样青春一样鲜艳,可是风吹雨打,所有美好的岁月都凋零了……
她拉开抽屉,里面是一张被针刺得辨不出形影的黑白相片,那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针眼,像蜂窝一样,谁也看不出这是谁。只有她内心里明白,就是这个人影响了她一生的幸福,她曾经为他心跳,为他奋不顾身地献出一切,最后却像一团抹布一样被他扔掉。许多年来,每当她黯然神伤的时候,就要拿起一把针,在相片上扎一下。她内心的郁闷似乎就从那细小的孔里流泻出去了……
当年,他离家出走时,女儿刚刚三岁,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心头仍旧堆积着小山一样的仇恨。也许当她像母亲一样老了的时候,她就不会再有恨了,谁知道呢?爱情这东西,谁也说不清楚。
隔壁女儿的手机又响了,是一首她常常听到的觉得非常讨厌的流行歌曲。
女儿又老公老公地叫了起来。她拿起针往相片上扎去,突然尖叫一声,原来是不小心扎到了自己的手背上……
“老公,你真是太好啦!”女儿兴奋地大叫起来。
老太太坐在藤椅里溘然长逝。得到消息的女儿急匆匆地赶来,当她快走到母亲的面前时,突然放慢了脚步,因为她想起母亲一生都在期待着一个脚步声,不忍惊醒她……
她的脚步慢下来了,但她还是惊奇地看到,母亲睁开眼睛,朝她看了一眼,看清来人之后又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