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玉莲
姥爷是个犟驴头,脾性亦古怪,极少见他笑,脸总是阴云密布的,像随时就会有雨水倾洒似的。他个子不矮,可七十年的风雨雪霜让他的,身体弯如一张弓了。
姥爷终年在驮儿山上看山,住在一座破庙里。庙叫老母庙,那老母的塑像早已破为一垛黄土。姥爷跟山林结缘已有四十余年的历史。他爱山,爱山如命。
姥爷二十岁参了军,在攻打驮儿山南天门时,只身一人用一捆手榴弹炸毁了守敌的两挺机枪,而他也被炸断了一条腿。待他伤好利索之后,上级领导便把他分配到一处很不错的单位工作,可他却享受不了那清福,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土,在他撒过鲜血的驮儿山上看护树木。
姥爷整天拿把开山大铁锄,掘穴栽树,一入秋冬便采摘树种、松子、槐籽……佝偻的身躯,总是没停歇。秋冬到头,他会采那么小山般多的籽,堆在炕梢,码在庙角,视为珍贵的珠宝。
开春,蜇眠的大山复苏,他便开始下籽,处处落种,无一处缝隙被废弃。
秋冬采的籽,在春天里便全部入土,年年如此。姥爷用汗水润绿了大山!
“靠山吃山,山是山里人的命根子啊……”姥爷常自言自语。
姥爷对大山了如指掌,哪个山头有多少松树,哪个山涧有多少槐树、栗树,多粗,心中都有一本很清晰的账。有时村里人和姥爷打赌,问阎王鼻子那疙瘩有多少树,姥爷不费吹灰之力,如数家珍,不得不令赌者心服口服。鬼晓得他是如何记住的。
偶尔歇下来,他会掏出烟袋,吸着用山藤做的烟袋,眯缝着散淡的眼神,永不厌倦地读着一株株成才与未成才的树,还不时地用粗糙的老手,抚摸那树干、枝叶,如同爱抚娃子。每逢这时,他会心满意足,胸窝窝溢出甜滋滋的液汁。
那年,日子窘迫,爹事先未打招呼,仗着姥爷看山,夜里偷偷砍了几棵大树,被姥爷发现后,那杆老猎枪险些扣响在他头上。枪虽未响,可爹却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连片树叶都没捞到。
我同要好的娃子,结伙到山上玩,撅了几棵笔粗的树做红缨枪。姥爷看到了气得火冒三丈,啪的一耳光掴在我脸上:“树能撅吗?树能撅吗?打小不学好,直树长歪……”凶恶的样子,像电影中的反面人物。真是令人不可捉摸,姥爷爱山爱树到了发疯发癫的程度,没料到撅了几棵小树,他竟连我这乳臭未干的外孙也不客气。
后来,姥爷便下山了。采摘树籽时,他不小心摔伤了髋骨——那棵老槐树上的籽已经被他采得只剩一簇了,且那簇在高处,不便采摘的,然而,他还是不放过,要摘不下,他心里就不踏实:“日你奶哩,大活人咋采不净一树树籽?枉活人呢?冤!”他就这么犟,棘手的事,偏要去做好。
抬下了山,姥爷高烧,梦语不断:“那籽,那籽……”仍是惦记着那籽。
躺在床上,吃不进,饮不下,动不得,呜呜地哭,哇哇地嚎,嘶声地骂。
骂天诅地,触到什么摔什么,还针不打,药不吃,一个劲直嚷嚷:“丢了树,烂了籽,硬要别人扶他上山。”
“我要上山,我要上山,在这里憋死我!”
不想,过了一段日子,姥爷的伤势竟慢慢有了好转,可借助拐杖行走了,家人的心情也随之好了许多,他自己也乐:“好了,就可以上山了,就可以看山了,山啊,树啊,想……”唠叨个没完,开口是山,闭嘴仍是山,离了山他活不成,即使活成也会苦涩乏味。
日色好,他便坐在院门口,面朝大山和树木,目不转睛地瞅,瞅一阵,竟会显出满脸惆怅,那干裂的眼眶会淌下涩而浊的泪。怕别人看见,不时地用衣衫去拭。
一遇到娃子满街跑,他便嘱咐:“莫上山祸害树,树不能祸害,不能祸害……”
一有牛哞,羊咩,便又没完没了地絮叨:“拴牢,别跑到山上毁了树……
山是宝啊,树是宝啊!”
时令已是秋末冬初,姥爷怕这个季节,且怕得要死,怕那满树的叶子会枯黄、凋零,怕那枯萎的野草萋萋。他的内心便空旷冷落,极凄凉悲伤。还时常嘟哝:“山还不绿?树怎还不生芽?草咋还不拱土?”忙不迭地问及村人家人,甚至连小孩一概问个遍,不厌其烦。
姥爷太疲惫、苍老,变得枯竭了。
忽一日,家里没了姥爷的影子,家人家里家外地找,没有,后来找到山上才发现了他。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且摔伤未全部愈妥,不说山多高,路多远,他是凭着一股什么力量来到这大山的呢?姥爷已经死了,他是搂着一棵大树死的。瞅模样,他很安详,很舒服。一生很少见他露笑脸的,然而,今日倒是笑模笑样的。
家人说:“皇天爷爷,你笑什么?”
林涛轰鸣,呜呜咽咽,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