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我不止一次暗自庆幸,那个饥饿的冬天降临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其实,我更应该庆幸的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从那个饥饿的冬天所带来的所有灾难当中,磕磕绊绊地活了下来。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会在几年后的一个春天里出生,这个世界就会非常不幸地缺少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如果不是这样,便命中注定,在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就已经死去了。那将是一个多么大的损失啊。
那个饥饿的冬天降临的时候,我们村子里所发生的一切,我都了解得很清楚。我的父亲多次对我说起,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而我只能洗耳恭听。
我的父亲说:“那个冬天,多么冷啊。”
那个冬天究竟有多么冷,我无法想象,我也懒得去想象。我更感兴趣的是在那个寒风凛冽的冬天里,我们村里的男人们,除了老人和孩子,他们为什么都忙得汗流浃背?
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袭击了我们的村子。没有粮食,蔬菜也没有。可以用来充饥的东西只有草糠和“淀粉”。所谓的“淀粉”,是用剥去了颗粒的苞米棒棒磨成的,我们叫它“苞米骨子淀粉”。那东西很难吃。不过,相对于入口而言,排出的过程更为艰难。每个人,无论是谁,蹲厕所的时间都比往日无数倍地延长了。据说,那滋味比挨饿还难受。正在这个时候,在人们不堪忍受“淀粉”的折磨而变得视死如归的时候,一个秘密被发现了。那是一个可以借此活命的秘密,同时也是一个诱惑,一个充满了金灿灿的粮食的诱惑。那个秘密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村子,几乎所有的人都兴奋得一夜没有合眼。他们在极度兴奋中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火红的太阳从东方升起,等待着万丈霞光照耀祖国大地。
在我的童年,我的父亲曾经紧紧拉着我的手走向广阔的原野。我们走过庄稼收割后的土地,走过一面面山坡和树林。一路上,我的父亲不停地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指指点点。他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了。
那个令我们全村人都终生难忘的秘密是:从野地鼠洞中可以搞到粮食。那不是别的,是他妈的粮食,是人人都梦寐以求的狗日的粮食啊!
那种迫使我肃穆以对的情景曾反反复复幻化在我的眼前:晨色蒙蒙,村里的男人们默默地扛起铁锹镐头鱼贯而出,他们肩负着重大的历史使命,他们满怀希望走向冬天的原野……
我的父亲一直连续感慨了几十年。
他说:“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野鼠洞呢?洞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粮食呢?十几斤,几十斤啊!”
当我掌握了油嘴滑舌的技巧之后,我对父亲说:“那是很正常的,当时不是已经传达了深挖洞广积粮的指示么?”
我的父亲感到迷惑不解的是,挖开了那么多野鼠洞,却很少直接从洞中挖出野鼠来。他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呢?”
当我的学识已经渊博得在村子里无人可比的时候,我轻而易举地化解了父亲的疑问。我说,野鼠,也包括其他鼠类,他们的洞穴是很复杂的,有走廊,有粮食储藏室,有卧室,有卫生间,也许还有客厅吧。通常,卧室离卫生间和粮食储藏室都比较远,而且深度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我的父亲不知道我的这点知识是从一本书上偷来的。他听得津津有味而且连连点头。
那些可怜的倾家荡产的野鼠们,全都是在树上死去的。它们把自己吊死在树杈上。那年冬天,我们村子周围,几乎每一棵树上都结满了那种让人感到意外的果实。我很担心父亲问我这是怎么回事,但他从来没有问起过。他被那种怪异的景象惊呆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清醒过来。
在那个饥饿的冬天,我们村子里没有一个人死去。他们靠稀粥活了下来。
到了春天,树叶儿绿了,野菜萌芽了,再过些日子,芳香的槐花开遍了山冈,整个村子呈现出了一派蓬勃的生机。
就是在那个冬天,我们村里却举行了一个规模盛大的葬礼。在极其悲哀的气氛中,人们摇动树干,野鼠的遗体纷纷而落,如同下了一场冰雹。一个巨大的坟墓埋葬了它们。北风吹过,人们的泪水在脸上结成了晶莹的固体。
我的父亲对我说过,那年,整整一个冬天没有下雪。在快要立春的时候,也就是在为野鼠们举行葬礼的第二天,下雪了。多么大的雪啊,像一片漫无边际的孝布,覆盖了整个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