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芳
“婆婆,爷爷让您把剩下的蛋花汤喝了。”上小学一年级的孙子狗蛋把半碗汤递到四奶奶手里。四奶奶接过碗又递了回去:“你喝吧,乖孙子。”狗蛋儿奶声奶气地说:“我喝过了。这是爷爷让端给您的,不准我喝。”“那就给爷爷端去吧,让他喝,他身子还虚着呢。”“爷爷说了,他不喝,让你暖暖胃。”四奶奶的泪像雨花花一般的流下来了。
“婆婆,咋哭了呢,蛋花汤不好喝吗?”狗蛋儿歪着脑袋问。四奶奶边抹眼泪边搂过狗蛋,说:“孙儿,你爷爷懂得疼人了,婆婆是高兴呢。”然后她抖抖索索地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个小花布袋,掏出一颗饱满的黄豆扔到了灶膛的微火里。只听得“毕剥”一声脆响,黄豆在火星里欢快地炸了。四奶奶的泪就在满是烟尘的脸上流成两条小道儿。“婆婆,把那袋黄豆给我吧。”孙子嚷。
“婆婆有用的,不行。”四奶奶说。
夜深了,四奶奶侍弄完猪草牛料,备好明天的柴火,捶捶累得酸疼的腰,宽衣上床。脚刚伸进被窝,就被那头四爷的一双大手捉住了:“老婆子,瞧你脚冰凉冰凉的,咋不用热水烫烫?”四奶奶浑身一激灵,脚底的一股暖流直冲眼窝,又忍不住地流出泪来,忙伸手擦:“刚才眼睛落渣子了,怪不舒服的。”四爷慢慢撑起身子:“我给你看看。”“不用,不用,你快躺下,别着凉。医生说,你再养两个月就好了。”说着,泪又来了。这回没逃过四爷的眼睛。
“到底咋了,老婆子?”床那头,四爷关切地问。
“今儿是冬月初六吧?”四奶奶颤声问。
“是呀,咋了?”四爷问。
“四十年前的冬月初六的晚上,你忘了?”四奶奶的声音里浸着泪。
床那头的四爷半天没吱声,四奶奶的泪眼里就显出那晚流泪的红蜡烛和烛光里自己独泣的身影。那是个干冷的冬夜,新婚的四爷没进洞房,喝得酩酊大醉后不知去向。四奶奶悄悄地抱着被子哭,哭自己不甚好看的相貌,哭自己无力支配的婚姻。天快亮时,四爷回来了,看着四奶奶被泪浸泡得越发难看的脸,就忍不住甩了她一个耳光:“你哭啥?我还没哭呢。我堂堂四爷这辈子要有个好成分,会娶你这个……”或许见四奶奶愈加伤心,四爷一伸脖子把后半截话咽下了。
“老婆子,都四十年了,你还记着那些事儿呀?唉,都过去了,睡吧,算我对不住你了。”四爷的轻声慢语却似千斤重锤,一下一下地敲在四奶奶的记忆里。
四奶奶永远记得那个冬天的下午,只因为四奶奶给四爷买烟回来迟了,四爷就把她的长发缠在院里的核桃树上,然后拿根棍子像驯牲口一样抽她。四个孩子鬼哭狼嚎地向四爷哭叫,要他放了四奶奶,他却连孩子一起打。疯了一样的四爷被邻居拼命地拖走了,四奶奶的头发却被揪掉了一大绺。那夜,四奶奶站在村里的古井旁,却没有勇气跳下去,她舍不得四个幼小的娃。就这样,四奶奶抹干泪回去又继续和四爷一起生活。那以后,她仍然没躲掉四爷的拳脚和臭骂。两月前四爷病了,病床上的四爷却对四奶奶渐渐好起来。
想到这儿,四奶奶抖抖索索又摸出一颗黄豆扔到地上。
“你扔啥呢?”黄豆落地的响声引起了四爷的注意。
“扔黄豆呢!”
“扔那干啥?对了,孙子说你有小袋黄豆揣在身上,干啥呢?”
“记账呢。”沉默了半晌,四奶奶才说出了一句话。
“记啥账呢?”四爷问。
“你蛮横撒野的账。结婚这么多年,你打我一回,我就揣颗黄豆在身上。
几十年来,都揣八十五颗了。”四奶奶的泪又来了。
沉默,只听见屋外寒风的呼呼声。半晌,四爷问:“那你扔它干啥呢?”
“你对我好一回,我就扔一颗,划账呗。等什么时候扔完了,你欠我的账才算还完了。”
“那你扔了多少了?”
“只要嘘寒问暖啥的,我就扔一颗,已经扔了三十二颗了。”
“老婆子……”顿了顿,四爷又说,“等我病好了,我就好好帮衬你。留着那账本儿干啥?跟孩子似的。”
“你才跟孩子似的呢。那些年,你的牛脾气总改不了,动不动就拿我和孩子撒气。”
“那时不懂事儿,现在才……唉,懂事太迟了,悔呀——”四爷在床那头发出长长的叹息。
“也不太迟,老头子,可得珍惜呀,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啊!”四奶奶的声音有些哽咽。
“唉,是呀,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要好好珍惜啊!”四爷喃喃自语,眼角也慢慢浸出泪来。
四奶奶在暗夜里摸索着摘下了贴身的小布袋,扔到了床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