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一飞
黑皮的世界只有一种颜色。
在黑皮二十五岁以前,他的世界是五彩缤纷的。比如他看到冰镇青岛纯生的金黄凛冽,就说有种穿透人生恩仇的快意。他说他的马子花儿是无边草原上的一匹小野马,给了他飞的感觉。他有一次甚至举着一沓百元大钞对手下的马仔们说,看看,你们看看,毛主席他老人家笑得多么亲切。听了他的话,马仔们哈哈大笑起来。黑皮更是得劲了,扯开他的破锣嗓子吼: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
不过,这都是五年前的事了。五年来,黑皮的世界只剩下一种黑色。深不见底的黑。浓得像团墨的黑。
五年前,黑皮带领马仔和狗砣一伙为争地盘开了一仗,狗砣自此成了爬行动物。而黑皮也在逃避警察抓捕的过程中,不幸摔伤了头部,双目失明。黑皮从监狱里出来后,不仅没有远离血雨腥风的江湖,反而收编了狗砣的残兵败将,成了水镇的龙头老大。从此,就连水镇的狗经过他身边时,也要紧紧夹住尾巴。
黑皮感觉人生有些冷,水镇的人离他太远了,他感受不到水镇的温度。
黑皮出狱后一直在跟省城眼科医院的专家联系,专家说,通过角膜移植,他的双眼完全可以复明。遗憾的是,医院眼库没有可供移植的角膜,即使有也不一定能轮到黑皮,等着角膜移植的人多着呢。
黑皮因此恨一个人,不是这个人抓捕他时紧追不舍,他就不会在惊慌中摔伤成为瞎子。黑皮也怕这个人,水镇的犯罪分子都怕这个人。不过,黑皮心里其实对这个人有点又敬又爱。黑皮在监狱里时,这个人多次去看他,和他谈心。开始黑皮不理他,后来慢慢有了感动。
这个人就是年轻的警察王玉善。
外表强悍雄横的黑皮,内心其实非常虚弱和恐惧,他有时觉得这个黑色的世界就像个无底深渊,要把他活生生地吞噬了。除了警察王玉善,没有人知道,黑皮内心是多么渴望拥有一双光明的眼睛。
警察王玉善就是摸准他脉门的人。
王玉善又来看黑皮了。王玉善不叫他黑皮,叫他张光明。
张光明是黑皮的大名,但水镇的人大多都叫他黑皮。一是叫惯了,忘了他的本名;二是黑皮不喜欢别人叫他张光明。黑皮出狱不久时,被他的一个初中同学碰见了,叫了他一声张光明。黑皮就气了,说,你明知道老子是一个瞎子,却张光明张光明地叫,是笑话老子,给老子气受吧。最后,硬是让那个初中同学摆了一桌酒谢罪。
“张光明,”警察王玉善掏出一盒精白沙烟,自己一支,给张光明一支,先给张光明点上,再给自己点上,吐了一口烟后,说:“这段时间你表现得不错,你和你那帮手下都还规规矩矩。不过,你最好还是把他们散了。你把他们抓在手里,就像你手里抓了个手雷,说不定哪天就会爆炸。”
“王警官,”黑皮深深吸了一口烟说,“我一个瞎子,哪还做得了人家的老大,你别听外面人瞎说。”
“你不要在我面前打马虎眼,什么事能瞒得过我这个警察。我给你一句话,你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你的心要亮堂,黑道的路是一条不归路。”
“你放心,王警官。”黑皮说,“我受过干部那么多的教育,不会再犯错。”
“你能这样,我就放心了,我想办法给你找点合适的事做。另外你也多跟省里的眼科医院联系,你的眼睛还有希望,钱不够,我给你凑凑。”
黑皮做了水镇的龙头老大,要做一件大事,就是把砖厂和沙石场给垄断下来。到那一天,白花花的银子就会像水镇愚溪河的水一样汹涌而来。没料到警察王玉善盯得紧,黑皮刚刚从局子里出来,不敢轻易行动,只等风声稍微缓和再见机行事。
今天听了警察王玉善掏心窝子的话,黑皮的心就潮湿起来,情不自禁地说道:“王警官,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黑皮打定主意准备动手的时候,警察王玉善出事了。王玉善在抓捕一伙入室抢劫犯时,被匪徒的尖刀刺中了胸膛,伤情严重,送到了省城抢救。黑皮听到这个消息后,既高兴又有难过和惋惜。
过了五天,两个警察找上了黑皮。黑皮吃了一惊,心想砖厂和沙场的事还没有动,难道警察就得到了消息?
“你是张光明?”为首的人问道。
“我是张光明。”黑皮有点慌乱,恭敬地答道。
“我是水镇公安局局长刘迈,”为首的人又说,“王玉善警官因抢救无效,于今天凌晨三时二十九分牺牲。抢救期间,王玉善警官在神志清醒时立下了自愿捐献器官的遗嘱,遗嘱中指定把他的角膜捐献给你,而且还把他的两万元存款捐赠给你作为手术费用。你做好准备,省城眼科医院很快就会跟你联系。”
“张光明,”刘迈局长说,“王玉善警官还给你留下一句话,希望你有一双光明的眼睛。”
王大哥!黑皮大喊一声,号啕大哭。
黑皮再次出现在水镇时,竟然重新有了一双明亮有神的大眼,马仔们在水镇最豪华的酒楼给黑皮设宴洗尘。有人说酒量很好的黑皮那天喝醉了,不然他怎么会说那些醉话?
他说我不叫黑皮,我也不叫老大,我叫张光明!我张光明从今往后要正儿八经做人,谁要在水镇惹事,我第一个不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