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宝健
初夏的一天,倪雪坤早早起床,把园里的花盆互换了位置,一抬头,愣住了。后园那条河的对岸,不知什么时候,居然耸立了一幢新楼。
洒水壶的水柱倾出盆外。
他看见那幢新楼的第三层的阳台上,站着一个人。
是个女人。
是个年轻的姑娘。
她手撑在栏杆上,脚微微踮起。晨风轻拂着她那瀑布似的秀发。
翌晨,倪雪坤在修剪花枝时,又发现了那个姑娘。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姿态,同样的若盼似企的神色。
当第三天,他又发现那个姑娘的时候,他才思考她在那儿干什么。无疑,她是在欣赏他的花卉。为了寻找最佳角度,她才使自己的俯视变成一种生气勃勃的动态。
明白了这一点,并不使他感到震惊。他有学问,但不属于知识分子范畴;有力气,但不是体力劳动者。他是一个普通的矿山公司里的普通的资料员,做什么事情都一丝不苟,一丝不苟到有点拘谨的程度。似乎是那一连串一连串的数字和盈箧满屉的各式资料耗尽了他的热情和活力。邻居熟悉他那踽踽的孤影,他却不熟悉生活的笑。那弯泥墙围住了他种的花卉,也框住了这个年逾四十的单身汉的所有希冀。一到天亮,他就忙碌起来:浇水,施肥,捉虫,修枝,整形。那种旁若无人的忙碌,使他的额头冒出汗珠,眼眸熠熠发亮。他手指灵巧,步履轻捷,有一种小伙子般的矫健重现在他的身上。
一天天过去了。他每天大清早走进园子,一抬头,总会看见那位姑娘。他的花卉有人在观赏。这是姑娘的一双明眸,这么持久,这么专一,这么虔诚,这使他内心产生了一种不可抗拒的震颤。
一个细雨蒙蒙的黎明,他又看见她候在那里。雨花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裳。
她仍在那里踮呀踮呀踮,这种动态在银色的雨丝里添了一分悲凉的色彩,像企盼,更像祈求。他怦然心动,以致眼角也湿润起来。
倪雪坤本来就富有恻隐之心,只是坎坷的遭遇使他的外貌习惯于一种冷酷的表情。此刻,他那颧骨很峭、呆板的缺乏温情的脸上,执着的皱纹柔和起来。他在想,该用一个什么办法,才能让阳台上的姑娘观赏花卉的时候,不必总是踮脚。苦恼又一次在他的那颗近乎麻木的心上滋生。苦恼排除了,办法很巧妙,把花盆移到墙顶上去。倪雪坤为自己能想出这个办法而得意。
今天,他摆上一盆白兰花,明天换上麻叶海棠。鹅黄的香水月季、花朵成片的夏鹃、开小黄花的潇洒的鹊梅、形似蝴蝶的三色堇、秀巧的小叶迎春,都一一被置上墙顶。只要盛开着的,都被他选中。那古老的壁面斑驳的泥墙顶上,天天有美丽的色彩、奇妙的植形、优雅的花姿。这个已经习惯了孤独的单身汉,他的内心深处,仍然不失别人能赏识他的“作品”的渴望。只不过,他把这种渴望掩盖起来,就像缓缓流淌的河面掩盖着河底的潜流一样。
有一天,他仔细地朝阳台那边端详,发现她在朝他微笑。不过他又发觉,她的手撑在栏杆上,那双脚仍然踮着。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说,她还达不到可以怡然观赏的高度?
这使他又忧郁起来。于是,他在墙顶置花盆的地方添加了几层砖。这样,置花的时侯,他得用两只骨牌凳叠起来,登上去,才够得到砖头的位置。
他天天登上那个高度,风雨无阻;她天天出现在阳台上,从不迟误。有一天,他欣喜地发现,她的脚不再踮起,神情是那么自然,那么欢愉,目光抚慰地向下观赏。他甚至还听到,夜里,会飘来歌声,那种很年轻的姑娘才会唱得出的脆亮亮的歌,是从那个阳台发出的。
一天,正当把一串红置在墙顶的砖上时,他感觉到脚下的凳子晃悠了一下。他跌落下来,发出一阵沉重的声音。他趴在地上,一只骨牌凳压在他的臀部。他没有哼一声,爬起来,掸掸沾在衣上的尘土,嘴边留着苦笑,赶去上班。只是到了晚上,当他躺在床上,他才低声地哼哼唧唧起来。他的膝盖和手肘上,出现了微肿的紫块。
第二天,倪雪坤身上的疼痛还未消退,又去叠那只凳子。他开始注意置设时的稳度和登攀时的力度。这位业余花匠回家的时候,步履开始轻快。他的小屋有了变化。灰尘被擦去了,烟蒂被清除了,地上变得光洁,玻璃窗变得明亮。而他的同事们突然发现他刮光胡子后,原来还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年轻的下颌。
天渐渐冷了。
夜晚,有些花卉要捧进屋子里来。屋子里有炉子、热水瓶、暖杯、电灯,以及棉质的东西;有窗,有门,能抵挡风寒。
假日里,他在电器商店逗留片刻后,买回一台电唱机。他兴冲冲回到自己的家。唱片在旋转着,优美的委婉旋律在四壁回荡。他笑了。
他仍然一清早就把一盆鲜花置在墙顶上。
这一天,倪雪坤把那盆取名“豆蔻年华”的黄色月季捧上墙顶,一仰首,却不曾见到她。不知为什么,他痴痴地候在小园,很久很久,还是不见她露面。他上班第一次迟到了十分钟。
第二天,第三天,他仍然不见看花姑娘的倩影。他还是一盆换一盆地等待着她再次露面。
唱片蒙上了灰尘。他一支接一支地抽起烟来。他尝到了一种比孤独更要痛苦得多的不能言状的怅惘。她怎么啦?一切都不是那么容易想象的。细想起来,他这一生中没有这样惦念过谁。
外面的风很凛冽。该拿进屋的花卉,全部搬进了屋,占了整个空间的一半位置。
屋外飘着雪花。
冬夜,圣洁,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