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柴子
父亲推车过来的时候,夕阳在他身后,水根也跟在他身后。水根是这辆载重自行车的主人,车牌是飞鸽的,前面那只标志性的小鸽子还用红绸子扎着。这车是水根心尖尖上的肉,任何人都别想打它的主意,不知父亲怎么借了来。父亲躬下腰,正给自行车充气,水根在后面跟着父亲的身体一起一伏,嘴里还叫着小心。父亲说我有分寸的,你这人咋这样呢?要不你骑回去吧,我去借大龙的车。水根看了看我,立即说大龙那破车能骑吗,你放心用吧,这车经得起折腾。水根边说边走,似乎怕父亲反悔。父亲望着水根远走的背影得意地一笑,然后继续他未完的工作。我的手中摊着一本书,眼睛却望着母亲。母亲整个下午都在和那只芦花鸡捉迷藏,母亲一边追它一边笑着骂。这只芦花鸡很狡猾,而且劳苦功高,曾经孜孜不倦地给我饭碗里增添着金黄色的荷包蛋。现在,母亲想果断地结束它旺盛的生育能力,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猎人。我看见猎人迈着轻捷的步伐走向厨房,不一会儿便有几根紫色的羽毛从厨房里飘了出来,在小院里飘飘忽忽地飞着,同时一阵芳香也扑鼻而来。
我无心看书,索性将书扔开。淡蓝的天空下,牧童正骑着水牛归来,我却看见七婶急急地扑向田野,她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出去收豆子,制作成豆腐第二天向村庄乃至更远的地方传送。七婶制作的豆腐是当地一绝,尤其是她的水豆腐,鲜嫩可口,让人吃了还想吃。七婶在出村的途中碰到正从集上归来的六叔,六叔手里拿着一个纸包,油色已经从厚重的牛皮纸里往外沁,还有那包不住的卤香。我还听见七婶和六叔在交谈,七婶说六叔在镇上过了酒瘾还不罢休,还要买上卤菜回家消夜,六叔笑而不答。六叔的豪爽和七婶的精明都是村里出了名的,当然他们不是我真正的七婶和六叔,只是一种习惯的称呼。湖山村很小,小得整个村庄就像一家人,湖山村也不富裕,所以每个人对日子都很计较。
太阳终于滚向山那边,一弯上弦月早早地挂在天边一角,萤火虫提着灯笼在窗外飞来飞去,外面虫声阵阵。我一时没有睡意,躺在竹床上,看到父亲正在收拾行李,母亲坐在我的身边摇着扇,一边催我快睡。我促使自己什么也不去想,却就是不能入睡。我闭上眼,一会儿又睁开,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却又突然一个激灵醒过来了。这样折腾到半夜,终于沉稳地睡着了。醒来,看见母亲依然端坐在我身边,眼睛闭上了,手里还机械地摇着扇。
父亲在摇着车铃,原来父亲也早就醒过来了。我一个翻身爬将起来,母亲也“腾”地睁开眼,推开窗,东方已露出线白,该是上路的时候了。母亲变戏法似的端出一锅煮好的饺子来,天啊!这么金贵的东西,她是怎么弄出来的?
吃完丰盛的早餐,我和父亲一同出门,打开门的瞬间,父亲和我都怔住了。这是我从没见过的场面,我们的家门口。几乎站着整个湖山村的乡亲!
“吃完我一碗水豆腐再走,吃了会提神补脑。”七婶不由分说,将一碗亮晶晶的水豆腐送到我面前。
“拿上我煮的五香茶叶蛋吧,正宗的,香着呢。”五娘胖乎乎的手里握着一碗酱色的茶叶蛋。
“我的烙饼,一定要带上,路上吃。”三嫂个子小,她拼命从人群里挤将出来。
“看,香喷喷的卤猪蹄,昨晚我和自己较了一夜的劲,硬是没有吃。”六叔笑嘻嘻地将手中的油布包递到我面前,芳香依然。
……
我没有说话,父亲没有说话,母亲也没有说话。我觉得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堵着,我暗自将双拳握紧,对着熟悉的众多面孔,深深地弯下腰。这情不自禁的礼节,没有人教我,我却在一瞬间就学会了。
1985年7月6日的凌晨,我像个出征的大将军,我的后面是给我饯行的乡亲。他们操着和我一样的口音,那些乡音追着我的步伐,我坐在父亲的后车架上,听得真切。
这天我去赶考,我是湖山村第一个进城赶考的学子,父亲在前面躬着身体踏车,我就这样乘着这辆飞鸽牌自行车飞离了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