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俊超
老人划着船向岸边驶来,我的眼里就燃起了希望之火。太阳在河面上也播撒下了同样炽烈的火焰。
老人把船靠在岸边,问:“是去老渡口吧?”我点了点头。老人说:“上来坐着吧!我得歇会儿!”我踏上船板,船身晃荡了几下,荡出去一层层细密的波纹。老人悠然自得地抽了一锅旱烟后,说:“启程吧?”然后他站起身,握住了两把桨橹。
水波推开了河岸。老人微弓着腰,轻摇双桨,就像轻奏一首舒缓的乐曲。
桨声乃,船顺流而下。
老人说:“年轻人,你回头看看!”我回过头朝岸边望去。他便问:“岸边像什么?”我盯着那个凸出的尖端,想给老人一个精当的比喻。
他乐呵呵地说:“非洲南端的好望角!”
我霎时愣住了。老人脸上流露出一丝诡秘的笑:“跟好望角长得一模一样!”
我不解地问:“您到过好望角?”
老人呵呵一笑:“非洲那个我倒是没去过,但我现在不整天都在好望角吗?”他将目光送到了远处的河岸。
河水哗哗地响,船进了芦苇荡。河上无风,芦苇丛簇挺立,小船悠然前行。我看看太阳,说:“大爷,天还早呢!就两三里路,您坐着吧!”老人便答应着坐了下来。
芦苇丛里不时飞出一群水鸟,在天空中盘旋着,对我们的打扰大呼小叫地抱怨一番,又飞了回去。“它们跟我打招呼呢!”老人说,“我给别人说‘好望角’这地儿,他们都听不明白。”
我微微点了点头。
“我很小的时候在一本地图册上看到了那个地名。也不知为啥,我就想,长大后一定到好望角,看看那里到底是个啥样子!可我连书都没读完,他娘的日本鬼子就扛着枪进村了。人们四处逃难,我和爹娘跑散了,以后也再没见着他们。后来,我跟着红军打鬼子、打老蒋,几年里差不多把中国山南海北都跑遍了。那本老地图册我一直揣在怀里,行军或休息时总把手放在胸口上摸一摸。”老人说着,掏出一本面黄肌瘦的小册子——中间破了一个圆圆的洞。我发现其中一页折起了一角,翻到那页,好望角的浪潮就从灰黄粗糙的纸页上拍打了出来。我似乎闻到了咸腥的海浪的气息。
我问道:“这怎么破了一个洞啊?”
老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很亲密似的挤到了一起。他说:“鬼子枪子打的——还在我肚子上打了一个洞。”老人微笑着摸了摸小肚子:“我命大,没死。新中国成立后我买了很多书,我想,只要把书念成了,迟早会被国家派到国外学习。可书没读多少,又是革命什么的。我干脆不念了,我想我这辈子就没有念书的命,于是那年我托人说了个媳妇成了家。我想,这好望角啊,它就在这张书页里,世上压根儿就没有!谁也不知道它在哪!”老人向远处望了一眼,说:“可后来我儿子非说,好望角就在非洲南端。”
“你儿子?”我打断了老人的讲述。这时,一只白色的水鸟从芦苇丛中飞来,落在了我们的小船上。老人伸手抚摸着它,呵呵地笑了起来:“是的,后来我有了个儿子。不光我儿子说有,连这家伙也呱呱叫着,一个劲地说‘有’
呢。”水鸟果真朝他吆喝了起来。老人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米粒,丢在船板上,水鸟便叮叮地啄了起来。老人说,这里的水鸟和他很熟,老朋友了。水鸟啄了一阵,在老人头顶飞旋了两圈,飞回了芦苇丛中。那里立刻传来了很多鸟嬉戏的鸣叫声。
老人把剩下的几颗米粒捏回口袋,激动地说:“儿子很争气,考上了大学,后来恰好到了非洲工作。那次他差点就把我接过去看好望角了。”老人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了出来。这时,河上起了一阵风,吹得芦苇沙沙地响。老人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他在非洲被当地人给绑了,一直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当时老婆子一听说儿子没信儿就晕了过去。她在床上躺了半年,我想了各种办法骗她。我今儿说儿子打回来电话了,明天说儿子寄回来相片了。可她就是想走了,谁也拦不住。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老人的讲述纯净如清澈的河水。
“老婆子一走我就觉得院子太大了,就像穿了一条胖裤子一样老是那种松松垮垮的感觉;有时候又觉得院子太小了,压得我胸闷。那天我走到村外,在河边一直坐到傍晚。那时候日头把整条河照得黄灿灿的。我脱了个精光,跳进了河里。我一身老骨头好些年没活动了,那天我游了很远。我回头一看,他娘的!河岸跟地图册上画得一模一样。这不就是好望角吗?我盼了一辈子好望角,竟在家门口找到它了。我哇哇地叫喊了起来,然后让老鼻涕眼泪也痛快了一回……”老人咯咯笑了起来,笑声随着波纹微微荡漾,“现在我啥也不想了,我划划桨、喂喂鸟,整天都能看到好望角,自在得很!”老人的脸庞像天空一样明净而深远。他像是坐在夕阳在河面上映出的光柱里,涟漪微动,身影渐长。
我跟老人一起笑着,看到即将到达的老渡口,我说:“快到了。”
老人也向前望去:“是啊,一趟就这么快!十年了,我总感觉没怎么划就到了!”
船靠渡口,我给过老人船费,上了岸。老人摇动双桨,船游到河中央,我和老人挥手告别。走出几步,我听到老人在芦苇荡里唱了起来:“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我回头远望,芦苇丛里蹿出了无数白鸟,在小船上空给老人伴奏。芦苇沙沙作响,摇动着一片壮丽的金黄。夕阳正红,老人满身古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