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齐
在这个北方城市中一条老街的街尾,有一个简陋的铁匠铺,主人周平四十有余。每天铺子里都会传出单调的打铁声。铺子前一颗枯死的树上挂着一串铁皮,风吹草动时铁片就会碰撞,像风铃一样发出响声,它是铁匠手艺的广告。
在这个工业化的年代,做铁匠已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但周平还有一个热切的愿望,那就是在这条老街被推平改造之前,自己能够攒足钱在别的街上租一间稍大点的房子,继续做他的铁匠。但是他至今仍没有足够的积蓄,要知道想在这座城市里租一间店铺,手中没有几万连想都不用想。
这一天,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来到他的铁匠铺,周平迎上去问:“老人家,你想做什么?”“桶。”老人的话简洁有力。“那要多大的呢?”接着老人用手比量出了他想要的大小。老人西装革履,气度不凡。望着老者离去的背影,周平不禁困惑:瞧他的装束也是富贵人家,他让我做一只铁桶干什么呢?
随后他瞧着老者进了一辆在街角转弯处的一辆轿车。
几天后老人又来了。周平拿出做好的铁桶,不料老人却说:“小了。”
“小了?”周平听了一急,他强调自己是按照老人当时比量的大小做的。“反正是小了,”老人接着把手放在桶的外周比量说,“我要的是这么大的。”看着周平不乐意,老人说:“先别急,钱我照付。”
老人再来时对第二只桶点头答应,但又提出了要求:“在这儿开个洞。”
“为什么?”“你别管,照做就是。”这次周平学乖了,塞给他一根粉笔。老人在桶上画了个圈,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老人又来了三次,分别让周平在桶上加上了拎手、桶盖和壶嘴。周平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老人让他做的是一只大水壶。他心里直犯嘀咕,一开始说清楚不就完了嘛,那就不用这么麻烦了。但他没再问为什么,老者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但周平又错了,老者最终让他做的,并不是大水壶,而是一只喷壶。
喷壶做成了,但老者很久没来取,最后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来的。她把那只喷壶仔仔细细地检验了一遍,努力想挑出点毛病,但喷壶做得的确无可挑剔,那姑娘不得不挤出两个字:还行。
“还要做九十八只一模一样的,但一只要比一只小,你能做吗?”姑娘提出了更大的买卖。周平听完紧紧地盯着她的脸,像看老熟人一样,想努力找出点什么。虽然这样做不礼貌,但姑娘并不回避,她也迎着周平的目光,像是要与他进行一番较量。
“你做还是不做?你说话呀!”姑娘最后皱起眉头,显得不耐烦了。
“我,我肯做。”周平醒悟过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姑娘接着用冰冷的语气提出条件:“一年后来取,你要发誓一只也不能卖给别人。”“我……我发誓。”周平低下头,自感卑贱地回答。
“钱要一年后才付。”“行,都可以,怎么我都愿意。”“好,我们一年以后再见!”短暂对话之后姑娘转身出了门,周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跟出门外。姑娘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周平是个瘸子,想说什么但没有张开口,一扭头快步离去。周平也一直目送她到街角,他看见姑娘钻进了轿车里,那辆轿车他已很熟悉。
姑娘走了,周平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该来的总会来的。
因为是瘸子,周平至今没有结婚。但他以前并不是瘸子,上初三时他就喜欢上了一名班里平时性格内向、沉默寡言的女生。其实她算不上漂亮,吸引他的是她那天生红润的嘴唇,像樱桃般红润。老师以为她涂了口红,曾在班上旁敲侧击地批评她,她委屈地哭了。后来周平和她成了同桌。起初他连看都不敢看她的红唇,那对他是致命的诱惑。后来他逐渐喜欢上了她的眼睛,她那双稚嫩的小手……
某一天,他鼓足了百分之一百二的勇气塞给她一封信,上面写满了他的爱慕、他的心思。结果第二天他就被班主任调了座位与她分开了。后来那封信被校长在全校大会上宣读,校长告诫大家不许谈恋爱;再接着是找家长谈话,他的父亲从学校回到家里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然后是写检查和保证书。
这对一个初三的男生是极大的耻辱。他开始反叛,开始逃学,开始与小混混东拼西打。他伙同一帮“兄弟”,戴上头罩,在校长下班的路上截住他,狠狠教训了一顿,把校长一根肋骨打断了;之后又用同样的手法截住女班主任,他亲自操剪刀把她的头发剪得七零八乱;他对同桌的报复最为“文明”——在那个特别寒冷的冬季,他们劫持了她一天,把她带到一片地里,扔给她一只大喷壶,让她浇出一个滑冰场,并且不让她戴手套。他们用近乎残忍的表情看着她那白稚的小手一碰喷壶的拎手就被黏住。结果那天又累又饿又冷的她没能浇出一片滑冰场,而是去了医院,她那严重冻伤的双手被齐腕锯掉了。
后来周平也遭受了混的代价,在一次斗殴中被打成了瘸子。他不得不“退出江湖”,返回父亲的铁匠铺帮忙。有一名女同学来铺里做东西,偶然说起当年出卖他的并不是他的同桌,而是她的一名亲密无间的女同学。周平那时才知道她的手因为严重冻伤被齐腕切掉,他的心猛地痉挛了,忏悔充满了他的头脑。
此后周平经常做梦,梦见一个没了双手的女人来到铁匠铺,说:“请给我打一只喷壶,我要用它在冬天浇出一个滑冰场……”现在尽管不是一个没了双手的女人来做喷堂,但是他知道他怕的事终于来了。
他推掉了其他生意,开始打做另外的九十八只喷壶,每打一下铁片,就好像打在他的心上。
随着打做的喷壶越来越小,打做难度也越来越大,几次铁锤都敲在了自己手上,顿时皮开血流。他每做好一只,就把它挂在店铺前的枯树上。等做完九十九只,树上已有了不小的规模了。有风吹动时,那些喷壶竟像风铃一样发出响声。有人想买几只,他不卖,他等待赎罪日的到来。
但是老街在年底时被提前推平,出乎意料的是,周平竟然分到了一处门面房。拆迁部门告诉他,因为有贵人帮助他,否则馅饼怎么会砸到他的头上,休想。周平望着那些喷壶,一次次暗问自己:我的命中也配有贵人相助吗?
周平把喷壶挂在店铺外,苦苦等待的日子终于来了,他一大早就坐在门口专门等着,这时心中反而有一种解脱感。但是那个老者没有来,姑娘也没有来,一个孩子跑过来交给了他一封信,他一看是当年同桌写给他的,他哆哆嗦嗦地打开,信中写道:
我的老父亲一直想见令他女儿失去双手的人!我的女儿长大后也有同样的想法。他们都曾打算替女儿和母亲惩罚一下你,他们也有报复你的能力,但我们一家都是反对暴力的人,后来他们在我的劝说之下帮助了你,因为,对在我少女时期喜欢过的那个少年,我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
在信封里还有两张纸,那两页纸已经发黄,那是当年她准备给他的回信。
两页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记载着一个少女当年被人喜欢所感到的惊喜和幸福。
看完信,周平把信捂在了脸上,信纸片刻就湿透了。阳光下,微风中,店铺前挂着的九十九只亮晶晶的喷壶风铃响声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