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林
鬼手是个瞎子,叫商槐。
商槐读书未成大器,眼看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家里人这才慌了神,想让他好歹学一门手艺糊口。商槐说手艺倒是现成的,可惜我治国平天下的抱负,恐怕是难以实现了。
商槐读过很多关于古器物鉴赏方面的书籍,自信凭一双慧眼,谋份差事应是小菜一碟。
家人为他找了一个古玩店,叫怡雅轩,很小,只有一间门脸。家人的意思是让他先练练,是不是真有本事三五个月就看出来了。商槐袖着手在门外看了看,缩着脖子不肯进,嫌寒碜。怡雅轩的老板本来碍于他父亲的面子,有照顾他的意思,没料到商槐不识抬举,就说,先生如有真才实学,何不到聚珍斋见见大世面?
商槐拱拱手说,麻烦先生引荐一下。
怡雅轩的老板想看他的笑话,果真带他去了。到了聚珍斋门口,商槐伸头一望,道:好画呀!
聚珍斋的老板李淳风正和怡雅斋老板寒暄,见商槐是个生脸儿,便回头看看墙上的立轴说,我也知道这是幅好画,可惜没有题款呀。
古玩界的规矩,没有题款,便很难知道作者是谁,卖不出好价钱的。
商槐说此画粗笔浓墨,略施杂彩,应是五代时徐熙的“落墨花”笔法。
这种笔法,后世模仿者颇多,然而无一人能形神俱足。此画风格清逸,野趣横生,应是徐熙真迹无疑。
怡雅斋的老板撇撇嘴说,这些话我们都会讲,关键是如何找到证据。
商槐便不言语,又看了一会儿,才指着一处污渍说,这下面隐藏有徐熙的印钤。
哦?李淳风伸过头去细细辨别,果真发现那处污渍下面有一点赭红,却不能断定是否真的是印钤。
这好办,用火烧。
烧?
对,唯有火才能焚去污渍。商槐从怀中掏出一个大腹长颈的瓶子,倒出一点红色粉末摊在纸上反复揉搓,直到完全渗入污渍之中,才拍拍手说,烧吧,烧坏了,我赔。
李淳风战战兢兢地划了根火柴,就有一点靛蓝的火苗蹿出,像纸上长出的一朵花。过了一会儿,污渍褪尽,果真露出一块印钤,竟是“臣徐熙印”。
商槐在聚珍轩做了二十年掌柜师傅。1923年,他替李淳风收了一件彝器,断定是周代礼器,后来被天津一玩家以十倍的价钱买走。
李淳风请商槐喝酒,酒至半酬,商槐忽然说李兄啊,我看走眼了呀,那件彝器,其实是个赝品。
李淳风一愣。
商槐说铜器入土千年,它的颜色应是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午时翠润欲滴,子时稍淡。我早就知道的。
李淳风问,那你为何又收下了?
商槐说那个人是革命党,我想帮帮他。
李淳风安慰道:纵然是赝品,不是也卖了个好价钱吗?先生不必自责了。
商槐说我和你不同呀,你是生意人,只要能挣钱,眼中并没有真假,我就不同了,我是把它当一门学问啊。
商槐竟刺瞎了一双眼睛。
从此商槐闭门不出,偶尔有人请他鉴别古董,商槐便以手扪之。商槐说这样好,能与造物之人神交,鉴别这一行,眼睛是最没用的东西。经他这双手鉴定过东西,竟从未出过差错。因此,有人送给他一个“鬼手”的雅号。
这一年年底,清江浦来了两个日本人,带了一只瓷瓶请商槐鉴别,釉水棕眼,沙底铁足。商槐抚摩再三,叹息道:画是真的,瓶是伪造的。
日本人不相信。
商槐说瓶上的这幅画是倪云林的山水小品不假,但不是直接绘在瓶胎上的,而是先烧制了假瓶,再在瓶身贴上画,涂上药液,使画中颜料渗透到瓶体,再涂釉烧制而成。商槐随手从床下摸出一只瓷瓶说,这种货色,我家里还有,你们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日本人弄不清真假,奸笑着说,既然都是假的,留着便没有意义了,一挥手,将两个瓶子全都打碎了。
日本人走后,商槐对将他们带来的李淳风说,两个瓶子都是国宝,我是不忍心落入外人之手,才这么说的呀!
李淳风说你好糊涂呀,纵然落入敌手,我们还能夺回来,现在成了碎瓷片,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整整一个月,商槐闭门不出。
年根岁末,李淳风去拜访商槐,却发现商槐已溘然而逝。
身边,摆着两只古瓶,没有一丝裂痕。
再看,竟是被日本人毁坏的那两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