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从踏进黄泥湾的那一刻起,老大媳妇舒雅就没有让村人舒服过。大家看她哪里都不顺眼。明明是千里迢迢回来奔丧,她却打扮得如一只花蝴蝶。见到乡里乡亲,她就像过节般喜悦,笑容如饱满的向日葵,对着大伙灿烂开放。
不要说她不肯周周正正地戴孝帽穿孝衣了;
也别说她不肯下跪给死去的婆婆磕头了;
更别说她在如雷的哀号中没有任何哭泣的意思了……
看见舒雅歪顶孝帽斜披孝衣神态自若地半蹲在婆婆的灵前,没有一个人不想踢她一脚,把她踢个嘴啃泥,踢个狗吃屎,踢翻在她婆婆的灵前。据说舒雅也念过书,大专学历,怎么就这样狗屁不通呢?
人人都为刚刚死去的老寡妇鸣不平。
她年轻时候真是一朵花,自古红颜薄命,二十八岁时丈夫撒手人寰。其间多少人想娶她,她都婉言谢绝。她不愿意儿子和女儿受丁点儿委屈。一个妇道人家,独自抚养大一双儿女,谈何容易!她砸锅卖铁供儿子读书,女儿学习一样争气,可她供不起,女儿辍学,儿子读到大学毕业。现在儿子人模狗样了,却娶了这样一个不通人情的城市媳妇!如果泉下有知,她一生哭干了眼泪的眼睛一定要泣血了。
对舒雅的气愤只是丧事中间一个小小的插曲,整个丧事按照传统的习俗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切应该说都很顺利。
第二天晚上,亲眷最后一次瞻仰遗容,之后要封棺,永远和死者阴阳两隔。这是痛不欲生的时候,所有亲眷都往上扑,呼唤死者,把棺木拍得嘭嘭响,甚至头撞棺木。乡邻们围在周围,搀扶着这些亲眷,一些心软的大婶大嫂也开始掉眼泪。舒雅挤在人群里,木棍一样笔直地站着,俨然一个看客。大家有意无意地推搡着她,把她推到棺木旁边。
封棺的时候到了。木匠提着板斧,沉缓地走进来。亲眷们见了,更加撕心裂肺,她们大吼着不要啊不要啊,夺木匠的斧子,把木匠往灵堂外面推。就在这拉扯之间,她们被乡邻拽开,齐刷刷地跪下来,放声大哭。
砰……砰……砰……板斧砸着棺材钉,好像砸在人们的心尖尖上。面对其情其景,纵是石头人,也会掉泪。所有的人一起恸哭。
舒雅却扭身往灵堂外走,嘀咕一句,干什么呀,又不是拍电影,表演给谁看呢?
一个远房叔叔听见了,老头憋不住,怒喝一声,放你娘的屁!
你怎么骂人呢?舒雅不满地说。
骂你是轻的,我还想揍你呢。老头扬起了老拳。
舒雅快步逃开了。
黄泥湾有个风俗:亲人离世,嘴里必须噙一枚铜钱,待封棺之前拿出来,穿根红绒绳,挂在长门长孙的胸前。这个铜钱叫做噙口钱,不是一般儿孙能够拥有的,它不仅可以庇佑儿孙,更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舒雅儿子小宇的胸前就挂了这枚噙口钱。红红的绒线吸引了舒雅的眼球,她走到小宇身旁,问儿子,你戴的是什么?
奶奶嘴里的钱。七岁的小宇口齿相当伶俐。
啊!舒雅被毒蛇咬了一样暴跳起来,一把扯断红绒线,顺手把噙口钱扔了,扔到院子外面的竹林里去了。她抱起小宇跑到厨房,烧了一大锅热水,扒掉小宇所有的衣服,兜头兜脑给小宇洗澡,把小宇的皮肤都搓红了,她还往他身上涂肥皂。
舒雅老公的很多同学过来送葬。其中一个叫余雷的,学的是考古,在县文物局工作。小宇刚戴上噙口钱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悄悄抱着小宇,反反复复地看这枚古钱,看了正面看反面,看了反面看正面,把小宇看急了,使劲挣扎,他才把小宇放下来。舒雅的老公伤心欲绝,余雷还没有机会告诉老同学好好保留这枚古钱,就被倒霉的舒雅扔了。
余雷打着手电,耐心地在竹林里寻找,好在红绒线还穿在古钱上,他终于找到了。他把舒雅拉到一边,悄悄地说,这个铜钱我捡回来了,嫂子可别再扔了。
怎么了?舒雅皱皱眉头说。
这个铜钱是个宝啊。
啊?怎么可能?
据我初步推断,这是一枚古秦的铜钱,我从没见过保存得如此完好的秦钱,品相太好了。如果排除赝品的因素,这枚秦钱绝对非常珍贵,极具收藏价值。当然,在这山沟里,也绝对没有人会仿造古钱的。
很值钱吗?
余雷的手掌举起来,手心晃晃,手背晃晃,肯定地说,至少这个数。
真的啊?舒雅瞪大了眼睛。
娘入土为安了,要解决遗留问题。全家人坐下来,村里德高望重的几个长辈也来了。因为舒雅一直格格不入,大家都捏了一把汗,怕她在利益问题上放刁。但她一直没有开口,问到她,她才点点头。这样,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当然,小宇得了那枚古钱,价值不菲,其余的破烂家业能值得几何呢?她没有争执也在情理之中。哥哥在城市,条件好,妹妹在农村,条件差,能承担的,哥哥都承担了,能继承的,都给妹妹了。
整个过程简短得有些出人意料。
大家道了别,要回家休息的时候,舒雅突然站起来,朝妹妹走去。大家的心又揪了起来。她掏出一个纸包,递到妹妹手上。
我们欠妹妹的太多,这枚古钱给妹妹吧。舒雅轻轻地说。
一圈人瞪大了眼睛,仿佛不认识舒雅,真的看不懂这个城市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