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勤
公狼和母狼是第三天相见的时候,双双掉进了猎人的陷阱里。
三天前,母狼躲在山洞里,任凭一双儿女把她的乳头揪得生疼,揪出的汩汩血汁流进嗷嗷狼崽嘴里时,公狼回来了。公狼的脚步声显得疲惫又无奈,狼崽听见了,似乎听到了上帝的福音,“嗷”的一声扑了上来,在公狼的身边撒着欢儿。公狼只好低下头,羞愧和悔恨滚落在草地上,草地上就生出一朵红艳艳的花。
红艳艳的花转瞬被狼崽不满的声音砸碎了,公狼只好抬起了头,公狼从母狼的眼里读出了一份悲凉。公狼侧过身,把猎人恩赐的伤口甩在母狼的眼光之外,期盼着母狼有什么不满的表示。
母狼什么也没说,说也是没有用的。环境的险恶与日俱增,林子少了,猎物少了,多起来的只是人,到处都是人,人的双眼就像一支支双管猎枪紧紧地咬着他们,始终不愿放过。经过多少风险,他们已记不清了,他们只记得自己的身上中过七处枪伤,至今还有四颗铅弹,母狼拖着那条跛腿,伴随着他走南闯北。公狼还记得,母狼生过六胎六对孩子,如今只剩下一个月以前生下的一对了。母狼生下这对孩子后,公狼一直在替她寻找着食物,而他们母子三狼呢,只吃过公狼寻来的三只山鸡,三只瘦骨嶙峋的山鸡。五天前瘦弱的公狼出门去觅食,五天后觅食归来的公狼更加瘦弱。公狼没有见到猎物,也没有见到同类朋友,甚至是老虎也没见过,有的除了人还是人,到处都是人,每个人的眼睛都像一支双管猎枪撵着他四处逃窜。
能逃的地方少,有猎物的地方更少,生命还得延续。母狼只好把小狼衔进狭窄的阴暗的石洞,又用石头堵好门洞。然后,她舔了舔公狼的伤口,厮跟着公狼走出了山林。
林子很小,小得四条腿都显得多余。属于自己的领地呢,也就是这四条腿,四条腿之外,就是四伏的危机。公狼和母狼走得很小心,小心地寻觅一条安全而又可以找到食物的通道。只是安全的道路上没有食物,有食物的道路上不安全。公狼和母狼在寻觅的路上走了很久很久,没有天敌老虎,也没有鹿,没有野兔,甚至连一只山鸡也没有遇上。他们知道,这些东西都被人打杀干净了,自己的生命虽然逃脱了猎人的一时追杀,谁能保证前面没有新的危险呢?
前路布满了危机,为了生存,他们仍然是别无选择。合在一起有事能关照,却少了寻找食物的机会。为了找到食物,他们分手了,分手的时候,母狼用鼻子蹭蹭公狼的面颊,显得异常的亲切,公狼黯然流下了眼泪。二十年前他征服了狼群里所有的公狼,母狼就跟着他。一起的日子,有过无数的欢乐,也历经无数的风险。今天这一别,他真的不知道是否还能有见面的日子。前路险恶,他们每走一步都要看一眼对方,他们知道,每一眼都可能是最后的一眼。
终于走出了对方的眼睛,却始终走不出自己的牵挂。牵挂给自己疲惫的身体注入了鲜活的力量,牵挂也给自己带来了许多的能量和希望,他们期盼着再次相见的日子。相见的日子,他们终于相见了,虽然没有找到一点食物,可终究还是活着。活着是多么的艰难啊。因此,他们看见对方还活着,他们表现得异乎寻常的亲热。经历的所有危险都被这种亲切包容了。他们沉浸在相见的不易和喜悦之中。
灾难就在这喜悦之中降临了,他们跌进了猎人的陷阱。陷阱不大,只能容得他们转过身子;陷阱不是太深,他们却是怎么也逃不出来。公狼看看母狼,母狼又看看公狼,然后再看看陷阱上方的天,他们知道这次算是完了。他们没有悲哀,反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面对面、鼻子蹭着鼻子,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他们想起了年轻时互相许下的诺言,不求同生,但求共死。他们想自己历经了千难万险也不过是为了今天这个结局。他们互相珍视地看了一眼,眼里全是真情脉脉,在脉脉真情之中,他们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也许是过了很久很久,也许是很短很短,他们同时想起了藏在石洞里的孩子,求生的本能又占据了整个心头。仰起头望望陷阱的四周,他们知道难以翻越。年轻时尚有可能,可惜,他们都是二十多岁的老狼了,而且五天没吃过东西,希望就这样掐灭了。为了孩子,他们的心中升起无限的悲哀,仰天长啸,悲切凄冷的吼声被风吹得漫山遍野,又回荡在狭窄的陷阱中。悲哀像黑夜一样,一步步逼了上来。天黑了,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他们平静地依偎在一起。这时,母狼就想了一个办法,她悄悄地抬起头,发出蓝莹莹的光把公狼瞅了一遍,又瞅了一遍,似乎想把他装进自己永远的记忆中。然后伸出长长的舌头,仔细地梳理公狼的每一根毛。做完了这些,母狼看了公狼一遍,又看一遍,就把自己的脖子塞进公狼的狼嘴里。而公狼好似被火烫了一般,急忙后退,发出绝望的吼叫。公狼知道母狼的心思,可公狼做不出。公狼和母狼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余年,二十年里他们共同分享了每一份幸福,也分享了每一份灾难。如果他们之间任何一方离开另一方,他们也许早就成了一架白骨了。因此,在公狼的心里,可以失去所有,但不能失去母狼。而母狼也深知公狼的性格,知道这次公狼不会按自己的思路去干。母狼想起嗷嗷待哺的孩子,便一头撞向陷阱内的竹签。
公狼带着一嘴的血毛离开陷阱,匆匆地赶到他们隐藏孩子的山洞。公狼发现他们的孩子只有一个了,另一个已变成一架白骨。这用不着谁教,这是兽性,他还知道就是万物之灵的人也有这种兽性。公狼没有权力责备自己的孩子,就封好石洞,又来到那个陷阱边,悲凉地看了看那架白骨,然后用自己的血蹄往陷阱里填土。陷阱填平,又隆成了一个土堆,老狼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杰作。公狼领着狼崽围着土堆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也洒下了一圈一圈的泪水。老狼长嗥一声,带着狼崽准备离去。这时发现狼人端着枪来了。乌黑的枪管发出蓝森森的光正瞄着自己,狼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然后却领着小狼向猎人面前走去。如血的残阳中,一匹老狼领着小狼向一杆枪走去,狼显得那样的豪迈,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