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再谈国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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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皇帝的家事(4)

在一个王朝的天下里,最高统治者是无论如何不能得罪的。即使人家允许你提意见,也得周全地顾及人家的面子。龙颜大怒之下,没有道理好讲。一般来讲,不给有权者的身边人面子,就是不给有权者面子,不管不给面子的行为是否涉及国法,甚至涉及有权者长远的利益。幸亏西太后千不好万不好,但至少人话还能听进去一点,只要设身处地替她着想,还不是油盐不进。如果换一个混人,不仅护军的脑袋不保,恐怕一连串进谏之人,包括两位清流领袖,脑袋也得搬家。

太后逃难图

1900年8月14日,即庚子年的七月二十一日,八国联军兵临北京城下,开始攻城。当天,没有重炮轰,也没用炸药炸,这座有着高大城墙的大清国都即被攻破。也就是在这一天,西太后拉着光绪皇帝仓皇出逃,临行前还没忘了把光绪心爱的妃子、她眼里的小妖精珍妃给推到井里淹死。此前十余日,西太后和执掌兵权的荣禄已经知道大事不好,事先让当时还留任京兆尹(北京市长)的陈夔龙准备两百辆骡车。但是,当时的北京已经兵荒马乱了好几个月,大多数的商户被吓走了,正常的贸易乃至市民生活已经不复存在。漫说两百辆骡车,就是二十辆一时也凑不齐。城破之时,子弹飞进宫里,西太后拉着光绪仓皇出逃。光绪一边逃,一边甩掉自己的朝珠缨帽,匆忙换上了平民的布衣,西太后穿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像个乡下的老婆子。跑出宫来,才挤上一辆骡车,跟着逃难的人则大多数是步行。随护的兵丁不足千人,毫无纪律,跟土匪溃兵没有什么区别,走到哪里抢到哪里,就差没抢太后和皇帝了(他们也没什么可抢的)。

逃到哪里,其实西太后自己也没有数,反正联军攻城是从东南两个方向,他们就向北跑,出了德胜门,一直奔北。一路上虽然有人通报安排接驾,说是两宫要来,但是地方官却都跑得连影都没有。以往号称忠勇的义和团也忠义不再,没了踪迹,反正两宫碰到的不是溃兵就是游勇,连正经百姓都没有一个。别说管饭,连口水都喝不上,好容易碰上口水井,里面还都有死人或者人头。没办法,只能弄点玉米秸嚼一嚼,权当止渴。需要上厕所,也只能找那种乡村里生满蛆的蹲坑,用惯了宫里香喷喷的马桶的太后,此刻也只能屏住呼吸,在宫女的搀扶下,忍着恶心方便。有的时候大路不敢走,只能穿行玉米地,当时还处在夏末,天气很热,大热天在青纱帐里穿行,热得养尊处优的太后和皇帝一身的痱子,胳膊上被划得一道一道的血印子。晚上歇息也只能露宿,床肯定是没有的,太后和皇帝只有一条板凳,两人背靠背依偎着熬到天亮。虽然还在夏末,但北方山区的夜里还是很冷,又没带衣物,冻得两人直打哆嗦。一路从北京跑到怀来,牙未沾米,连口水都没的喝。两宫尚且如此,其他人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幸好到了怀来,怀来的知县吴永没有跑,为两宫和随行人员准备了点吃的,结果还被溃兵抢了。唯一剩下一大锅的小米绿豆粥,还是吴永用身体护下来的。总算太后和皇帝有了口粥喝,两人喝得那个香,就像赶上了玉液琼浆。吴永还找到了五个鸡蛋,烧开水煮熟,进呈上去,西太后这个每日饮食要几百道菜的人,居然一口气吃了三个,剩下两个给了皇帝。在李莲英的帮助下,吴永还给太后的水烟袋里装了烟,用纸媒子点燃,让太后在出逃后第一次过了回烟瘾。尽管外面还是兵荒马乱,乱兵闹纷纷,总算到了怀来,太后和皇帝能换上吴永拿来的干净衣服,在炕上睡上一觉,大小便也有马桶可用了。

怀来往后,西太后一直在逃,进入山西,然后转到陕西,最后在西安安定下来。但从怀来往后,勤王的兵马渐渐来了,供应也逐渐有了保障。其中,怀来县知县吴永的那一锅小米绿豆粥加五个鸡蛋,简直就像救命丹一般,是一个转折。所以,吴永的知县也不做了,西太后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护驾伺候,直升为知府。如果不是后来吴永跟第一个前来救驾的甘肃藩司岑春煊死活都不对付,而岑春煊的位置在西太后眼里又相当重要,他后来的仕途会相当的顺利。

在清朝所有的后妃中,西太后是最会享受的一位。每日的享受,绝对超过此前任何一位皇帝。无论在宫里还是在三海或者颐和园,住的地方都是冬暖夏凉,冬天屋子下有炭火,夏天里面放着冰。无论多么贵重的衣服,从来没有穿第二次的时候,吃的则是山珍海味,很多时候,一盘价值几百两银子的菜,看一眼就扔掉了。晚清说起来好像国力不强,但物质财富却因为开放的缘故,比从前丰富了许多。国家包括宫里的收益,也比此前丰裕了不少。从前看都没看过的海外珍奇,吃的、用的都可以搞到。所以,国家虽弱,但太后的日子却过得滋润。至少比起她的夫君咸丰,和他那位需要穿补丁衣服的公公道光皇帝,实在是有天上地下的分别。

这样滋润的日子,因为洋人破城,突然之间从天上跌落到地上,个中的滋味,谁品尝谁知道。会享受的西太后是明白人,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把改革废掉,拉着国家向后退的缘故。具体地说,就是轻信了顽固派大臣的说法,迷信义和团刀枪不入的法术,贸然跟洋人开战。这样的教训,有一次就足够了,年事已高的太后,已经不可能,也没有这个本事经历第二次了。

在当时的中国,逃难的事百姓们常有,兵灾来了要逃,水旱蝗灾也要逃。逃难,逃难,本身就是难。逃难的日子,人不如狗。位于最高层的统治者,如果自己把祸惹大了,也免不了要逃一逃。这样的教训有一次,比上多少堂居安思危的课程要强百倍。正因为如此,后来的清朝改革才会如此坚定。

哦,空军也来了

近代的中国虽说是落后国家,海军的发展比西方晚了好几个世纪,但空军起步却不算晚。在海外华侨的资助下,孙中山早在辛亥革命后不久,就有了自己的飞行员冯如和几架飞机。到1916年中华革命党在山东起兵讨袁,居然也谋划用飞机参战,只是因为地面的仗都没打起来,所以空中助战也免谈了。而国民政府则在1913年春就在法国的帮助下,建立了南苑航空学校。派留学法国学军事而且会开飞机的秦国镛为航校的校长,从法国购买了十二架双翼的教练机和一些器材,聘了几个法国教练,利用原来南苑的军营加以扩建,把操场修整成为机场,加建了一些房舍、停机棚和修理厂。“随即招考学员”,于当年的秋末就开学了。

虽然说自清末以来,在军事现代化过程中,新式军队都是从西方学来的,但相对于陆军,海军和空军这样的军种,成员的知识含量会更高,“新”的程度也非陆军所能望其项背,即使一般的官佐,也得是专门学校毕业的。空军比海军还要洋一点,能上天飞的都是不折不扣的“军官学生”,当初选的时候就都找的有文化的。学成之后,不仅需要航空和机械方面的知识,因为法国人直接授课,外语还得过关。不像陆军,即使大老粗,只消跟长官关系好,也能混个一官半职,只要机缘凑巧,变成高级将领似乎也没问题。但是,从来都是这样,知识和学历水准高的军人,思想也比较活泛。所以,辛亥革命发生,海军被派往武汉江面镇压起义,不久就倒戈相向,给了清朝当家的权贵心理上沉重的打击。同样,航校的师生在张勋复辟发生之际,除了少数满人学员之外,绝大多数都持激烈的反对态度。为此,满汉学生之间还发生了冲突,满人学员被迫离开学校。整个航校在校长秦国镛的带领下加入讨逆军,成立了“临时空军司令部”。

在当时,即使西方的所谓空军参战的话,也只是执行侦察和通讯联络的职能。真的要参与战斗,顶多能扔几颗炸弹,吓唬吓唬地面的人,或者敌对双方驾机升空碰上了,互相用手枪放几枪过过瘾。当然,讨逆军所属的空军,当时也就只能做这点事儿。不过,由于中国落后,绝大多数人没见过飞机,徐州来的辫子军就更是不知道飞机是什么东西,所以飞机升空之后,还真是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据台湾出版的《民国初的复辟派》一书的作者胡平生考证,当时南苑空军在讨逆行动中一共出动了七次。7月5日一次,飞到永定门、丰台一带,侦查敌情。7月6日凌晨五时一次,飞到北京城里撒传单——以空军司令秦国镛名义写的警告书,吓唬人,说是城内诸军“倘执迷不悟,即以炸弹从事,玉石俱焚,后悔何及。”同日六时又一次,飞往黄村、卢沟桥和永定门一带侦查敌情。午后,连派飞机两架,先后飞往廊坊通讯联系。7日上午六时,派飞机一架飞往马厂,向段祺瑞汇报情况。七时,复派飞机一架往丰台投掷炸弹,炸散了当地的辫子军。十时,派飞机一架直接飞到皇宫上空,投掷炸弹数枚。

当时作战双方的战况并不激烈,双方打仗近乎做游戏。飞机来了,辫子军个个抬头呆看。只听轰的一声,炸弹落下来了,炸死好几个,大家一哄而散,四散逃开。但辫子军的节节败退,跟轰炸关系也不太大。轰炸皇宫,更具有戏剧性。当日的《顺天时报》报道说:“该飞机在皇宫内投掷炸弹三枚,一弹落在乾清门外,爆裂时炸伤侍卫一员,并将伊克坦之轿夫一名炸伤,旁有一狗,亦被炸毙。”(笔者注:伊克坦者,系清废帝溥仪的满文师傅。)而溥仪的回忆,则相当有趣:

“飞机空袭那天,我正在书房里和老师们说话,听见了飞机声和从来没听见过的爆炸声,吓得我浑身发抖,师傅们也是面无人色。在一片混乱中,太监们簇拥着我赶忙回到养心殿,好像只有睡觉的地方才是安全的。太妃们的情形更加狼狈,有的躲进卧室的角落里,有的钻到桌子底下。当时各宫人声嘈杂,乱成几团。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空袭,内战史上第一次使用中国空军。如果第一次的防空情形也值得说一下的话,那就是:各人躲到各人的卧室里,把廊子里的竹帘子(即雨搭)全放下来——根据太监和护军的知识,这就是最聪明的措施了。幸亏那次讨逆军的飞机并不真干,不过是恐吓了一下,只扔下三个尺把长的小炸弹。这三个炸弹一个落在隆宗门外,炸伤了抬‘二人肩舆’的轿夫一名,一个落在御花园的水池里,炸坏了水池子的一角,第三个落在西长街隆福门的瓦檐上,没有炸,把聚在那里赌钱的太监们吓了个半死。”

其实,即使讨逆军想真干也干不了。据当事人回忆说,当时轰炸皇宫的飞机是南苑航校马力最大的飞机,八十马力,仅仅相当于现在的一台小型拖拉机。为了保险起见,飞机由航校的教练潘世忠驾驶。这样的飞机,根本就不能用于作战(其实在1917年,即使在如火如荼的欧洲战场上,飞机也不是用于作战的),既无投弹仪器,也无瞄准机,仅仅带了几枚十二磅的小炸弹,相当于后来的手榴弹。投弹者两只手各拿一个,两个衣服口袋里各装一个。“在投弹前,先以牙齿将弹上之保险针拔去,然后以两眼注视地上应轰炸之目标是否合适,方可投下,其简单拙笨,可想而知。飞行高度约在三百米以上,在此高度飞行最为危险,倘敌人稍有航空常识,集中火力对我猛烈射击。莫说我是一架两架,即使十架二十架,也早被敌人打下。只禁卫军和辫子军无此常识,任凭我低空飞行,随意轰炸,实属侥幸之事。”这样的所谓轰炸,根本谈不上是空袭。十二磅的小炸弹,对于当年的皇宫里的建筑,基本上没有太大的伤害。太监们的防范措施,其实是有效的。只要躲到房子里,就伤不到,躲到床下面,就更保险了。当年的空军,无论哪个国家的,都没有这个本事空袭。而且,南苑航校的飞机,即使按当时的水准也是落后的,很多部位都是木制的。那时辫子军和皇宫护军手里的步枪,有效射程都可以达到五百至八百米,不用说还有机枪,就是步枪对天排射,飞机连驾驶员也一并报销了。

然而,这样纸老虎式的轰炸由于炸到了皇宫,吓坏了小皇帝和他的师傅们,所起到的作用非同寻常。航校的人回忆说,轰炸完了,皇宫内务府的主管世续马上就跟航校临时司令部通电话,说“请贵校飞机不要进城,我们皇帝是不愿做了”。而另一个说法是,溥仪的师傅梁鼎芬“通过一个名叫含泽的日本人(可能是日使馆的书记官),请求日本驻北京的公使林权助,致函段祺瑞的陆军第十二师师长陈光远,停止轰炸”,有梁鼎芬的信函为证。而当时的报纸则称,是王士珍电告,清室已经恐慌,要求不要再炸,已派代表前去接洽谈判了。事实上,此时的废帝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坐龙庭了。两天后,连张勋都逃到了荷兰使馆,一场复辟好戏彻底落幕。

在北洋时期的内战史上,连颇具规模的海军起的作用都不大,顶多也就是敲敲边鼓,起个擂鼓助威的作用,空军就更谈不上了,但唯独此次例外。轰炸辫子军,对其造成的伤害有限,但轰炸皇宫,却对遗老遗少的威慑作用相当大。虽然说,没有空军参战,如此悬殊的兵力对比,复辟方面早晚得失败,但飞机一来,几颗威力不大的小炸弹,的确加速了复辟的结束。从清末人们就说,满人怕炸弹,此番炸弹从天上飞下来,动静实在太吓人了。此后,比较大规模的战事,比如第二次直奉战争,奉军与国民军的战争,飞机都曾升空助战,但是所起的作用都微乎其微。对于久经战阵的老兵来说,只要扔下来的炸弹所造成的伤亡不那么厉害,头一两次害怕,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尽管他们依然不知道如何用步枪或者机枪打飞机,但飞机也对他们造成不了太大的威胁。直到1930年以后,世界上飞机有了很大的改进,空军有了长足的进步,再传到中国,空军参战才成气候。

皇家宫苑里的艺人

京剧的历史,一般都以乾隆年间徽班进京作为始点,但京剧真正成气候,其实是在慈禧太后当政的时期,慈禧实际上是京剧的第一功臣。在慈禧之前,京剧不过属于花部的乱弹,登不了大雅之堂。而宫里上流社会,兴的是昆曲。这种雅部的玩意儿,曲调悠扬、唱词典雅,很适合士大夫浅斟低唱的口味。而花部的诸曲,虽然高亢悠远,但唱词却鄙俚不堪,为了找辙押韵,甚至话都说不通,只有在民间才有市场。

然而,慈禧太后是个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女人,出身也不是诗礼之家,大权在握之后,闲暇依然不少。没什么文化的她,不大可能欣赏雅部的昆曲,只能把心思花在花部的乱弹上,所以正在形成中的京剧就有了自己的恩主。按规矩,宫里观戏,多半是宫里的太监演。只有乾隆破例,招外面的艺人进宫演戏。乾隆之后,几位皇帝都相当拘谨,这个例子也没怎么延下去。太监演戏,虽是专门的御用班子,但水平有限,哪满足得了慈禧的胃口?于是招外班演戏,就成为同光之间的家常便饭,时间一长,宫里的内班反倒成了点缀。清室家法,男女授受不亲,虽然是太后,但年纪并不大,招些外来的男性艺人进来,面对面演戏,似乎有碍礼法。但是,太后说了算的时代,有谁敢计较这个?